李陵兵败后,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战死了,后来军队里有四百多名士兵陆陆续续回到了塞内,李陵投降的消息也随之传入朝廷。
得到李陵投降的消息后,刘彻怒不可遏。以往汉匈两国交战多年,或降或叛的事情不在少数,可刘彻对李陵投降一事的态度与其他时候完全不同,这大概是因为他心里对李陵充满了期望。现在李陵居然投敌,这让刘彻认为,李陵有辱李广一家的门风,简直不可饶恕。我们知道,最高统治者一发怒,有人就要倒霉了。
第一个倒霉的是陈步乐,刘彻认定陈步乐替李陵邀功说好话,见到他便指着鼻子一顿臭骂。天威震怒,吓得陈步乐魂不附体,他出了皇宫就如同行尸走肉,好不容易回到了家,魂魄才堪堪归体。虽然自己冤枉,虽然李陵投降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皇帝哪里会跟你讲那么多道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最后,陈步乐思来想去,尽管自己确实无辜,但他还是一咬牙自尽了。
当然,陈步乐的死是可以预见的,尽管他对李陵投不投降这件事情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就凭他是李陵的人这一条,在皇权至上的时代就足够了。然而,第二个倒霉的人让当时的人谁都意想不到。
坐实李陵投降匈奴的消息后,刘彻在朝廷上征求大臣们对此事的看法。以刘彻当时的震怒来看,所谓的廷辩,其实就是在开公判大会,批判李陵投敌卖国的可耻行为,只不过嫌犯没有到场,也无权辩护。
朝堂上,大臣们也很识相,纷纷站出来指责李陵的投降行为,说他缺乏将军战死沙场的勇气,其行为不仅可耻,简直可恨,非但玷污了李广将军的威名,还令朝廷蒙垢。更有甚者还无端捏造一些李陵的往事,证明其脑后有反骨,投敌是迟早的事情,进而归结到皇帝明察秋毫,尽管李陵要求出征,也只让他带了五千人,倘若让他带领五万大军,还不知会连累多少无辜的将士枉死沙场。
在众人一边倒的批李声潮中,刘彻问一旁的司马迁有什么看法。从司马迁对李广流露出的崇敬看,他大概平时也是欣赏李陵的,而且根据司马迁自己的观察,皇帝本人非常喜欢李陵,甚至有把他看作霍去病第二的可能。因此,司马迁想,如果自己现在不跟风,反而为李陵说几句好话,是不是就合了皇帝的心思?
于是,在朝堂之上,司马迁做了这一番揣测圣意的寻思之后,说出了影响他下半生的回答:“据臣所知,李陵是至孝至信之人,而且常怀为国献身的信念,是真正有国士之风的人才。现在不过一次战败,满朝那些平时只知道保全自家性命的人就揪住这一点不放,死命地攻击他,真是令亲者痛,仇者快!想那李陵,以五千步兵深入北方,独斗匈奴数万精锐之师,杀得敌人心惊胆战,迫使匈奴举全国之兵聚而击之。就算如此,他尚能带领军队转战千里,与士卒同心御敌,直至弹尽粮绝,即便是古代最有名的将领,恐怕也不过如此!臣窃以为,他之所以选择投降,是要保留有用之躯,他日定当再报效朝廷。”
不管在哪个朝代,胡乱揣测圣意都是风险极大的事情,对于司马迁这种平时就不精于此道的臣子而言,更是如此。可惜了司马迁,头脑一热,一念之差,做了自己不擅长的事情。
结果,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司马迁的意料。本来李陵不愿意给李广利看辎重就已经得罪了皇帝,要求独立带兵出征,最后又兵败投降,刘彻心里对他有的只是不满,并无一丝同情。这时候,司马迁竟然站出来替李陵说话,而且言语中隐隐地还有影射贰师将军无能之意,这让刘彻将对李陵的不满和愤恨一下转嫁给了司马迁。
司马迁话音刚落,刘彻当场拍案而起,指着司马迁就是一通诘难和谩骂:“你怎么知道李陵是怎么想的?你怎么肯定他是假投降?这都是他告诉你的吗?还是你们之间有什么阴谋?!按你的意思,以后将士们上了战场,也不用拼死杀敌了,打不过投降就可以了,是不是?!”
司马迁知道自己触了逆鳞,可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愤怒的刘彻一挥手,当场让卫士把司马迁押下去,交由廷尉杜周审理。
一听杜周的名字,司马迁顿时绝望,知道这次自己算是玩儿完了。
至于杜周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但这不要紧,因为杜周这个名字其实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那么,只要知道这是一类什么人,我们就知道司马迁为什么会绝望了。
我们在前面说过,历史上但凡有大作为的君主,骨子里都是法家独裁思想的信徒。而为了让举国上下都能不打折地传递自己的意志,所有的独裁者都需要这么一群人:他们外表看起来是独立的人,但实际上只是独裁君主们的牵线木偶,通常以严酷的手段一丝不苟地执行独裁者的命令,甚至为了满足独裁者内心的需求不择手段。这群人的本事总结起来就两条:如果皇帝说你有罪,他们就能让你承认自己有罪;如果皇帝怀疑你有罪,他们就能让你承认你确实有罪。在历史上,这群人有一个统一的称谓——酷吏,而在汉武帝一朝,杜周就是酷吏中的杰出代表。
虽然杜周是主管刑狱的廷尉,但对他而言,他的工作就是严格执行皇帝的意志,法律和真相什么的并不重要。但凡落到他手里的人,如果是皇帝想要放过的,他就会把人关上几天,找个由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是皇帝想要除掉的,他不仅要把这个人的罪证做死,还要深究其党羽,尽可能地把事态扩大,就连曾经和犯人一起吃过饭、见过面甚至呼吸过同一个地方空气的人,他都不会放过,真正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由于杜周们的努力工作,武帝一朝,光诏狱里的犯人就多达十几万。你可能以为,这样一来,廷尉要审的人是不是太多了,杜周自己会不会忙不过来?那你就太小看酷吏们了。但凡如杜周这样的酷吏,根本不用审什么案子,找什么证据,犯人还没上堂呢,他的罪名、犯罪动机、过程啊什么的,杜周早就已经想好了。你只要招“是”就可以了,杜周让你招供的办法也很简单,一律刑讯逼供,说白了就是打,打到你说“是”为止。所以,司马迁被皇帝下了廷尉,他想不绝望都不行了。(www.xing528.com)
依皇帝的愤怒程度看,杜周认定司马迁是死罪,于是,审判的结果是,司马迁依律被判处死刑。各位可以自行脑补过程。我们知道,在汉朝,如果你被判了死罪可你又不想死,是有两种办法的。第一种办法比较常见,很多人尤其是很多将军(比如李广)都用过,就是花钱买命。现在我们觉得,一个官员要想弄点钱那太容易了,尤其是在古代,只要向下面人一伸手,三年清知府还有十万雪花银呢。可惜的是,司马迁和他父亲做的都是太史,“掌天官,不治人”,没办法跟神仙们索贿。现在急用钱,可司马迁一家一时半会儿根本凑不出赎命的钱。
没钱,又不想死,怎么办?还有第二种办法——受宫刑。
可能有的人觉得这太残忍了,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就要受到这样的惩罚?而作为一个相对意义上的穷光蛋,司马迁要是不想死,那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当然,李陵最后也辜负了司马迁对他的信任。天汉四年(公元前97年),刘彻以李广利为首,再发大兵二十万进攻匈奴,同时派将军公孙敖深入匈奴腹地,发动宣传攻势,试图迎回李陵。然而,公孙敖这一趟徒劳无功,他白跑一趟不说,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还把一条没有经过确认的信息反馈给了皇帝:“根据捉到的俘虏的口供,是李陵教匈奴单于平时如何设防以防备汉军的袭击的,所以臣等才无功而返。”
后来我们得知,教匈奴人如何防备汉军的并不是李陵,而是汉朝的另一个投降将领李绪,但当时刘彻闻言勃然大怒,将李陵尚留在中原的一家老小灭了族。这是致李陵于死地的最后一击,从此以后,李陵即便有心,也再不可能返回中原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当时投降匈奴已经很丢人了,现在如果回去,那等于再丢一次人,算了吧”。
至此之后,李陵虽然很得匈奴单于的赏识,甚至被单于封为右校王,但那个意气风发、以五千步兵就敢直面八万骑兵的少年英才已一去不返。二十三年后的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李陵在碌碌无为中病死于匈奴。
李陵的一生无疑是个悲剧,他本有可能成为卫青和霍去病一般闪耀的将星,却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落得如此下场,不得不让人感叹造化弄人。实话实说,李陵的悲剧虽然有他自己年轻气盛的主观因素,可是客观因素也非常重要。以五千孤军千里转战八万敌军,他并不算对不起大汉朝廷,相反,对不起他的是让他孤军出征的刘彻,是不肯给他打接应的路博德,以及害得他家被满门抄斩的公孙敖。若非要说他对不起谁,满打满算也就是对不起隔空为他说了两句好话的司马迁。
对于司马迁而言,人生虽然残酷,但生活还要继续。在牢里待了一段时间后,司马迁又被放了出来,并出任比原职务更高一级的中书令。受了宫刑的他已经断了一切的念想,唯一支持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只有那一部寄托着他父亲的临终愿望,而他自己即便在牢里也坚持写作却仍未完成的作品。可是这个时候司马迁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他心里对这个社会,对社会的统治者和统治阶级,都充满了失望甚至痛恨。以这样的心境写作,无怪乎司马迁会对历史上那些悲剧人物或失败者充满同情,而对那些成功者,甚至当权的统治者刘彻,却毫不留情地进行批判和讽刺。这使得司马迁的作品跟历史上所有的史学作品相比,都显得那么的与众不同。然而,他无所畏惧,他已经失去了一切,没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司马迁终于完成了这部长达一百三十卷的通史。这部作品第一次改变了以往史书按纪年编写的方式,以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十表、八书的形式记录了从黄帝到武帝太初年间三千多年的历史,它的影响甚至超过了史学本身,更深入后世的小说、戏曲、传记和散文之中。
现在,很多人都知道《史记》,知道鲁迅先生赞它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乍一听似乎它是到了近现代才被人们广泛认可的。其实不然,哪怕是在《史记》成文之初的汉代,就已经有很多大学者对它推崇备至。文学家扬雄在他的《法言》一书中说,即使是圣人,看了《史记》也能从中有所收获。哲学家桓谭在他的著作中也曾评价过《史记》,大意是说,历史上的通才们写过数以百计的论著,但只有《史记》算得上巨著,而其他的都只能算小论,汉代的学者不少,但只有司马迁是大河,而其他都是小溪。
司马迁在完成《史记》之后,又小心地誊抄了一份,他将副本保存在家中,交由自己的女儿和女婿保管,正本则献给了皇帝刘彻。司马迁把自己的作品给皇帝看,似乎是个充分非必要条件,毕竟皇帝并没有让他写这个东西,而且可以想到的是,司马迁在书里对汉朝的皇帝尤其是刘彻恐怕没几句好话,刘彻看了以后脸色定然不会好看。我只能揣测,司马迁这样做是为了小小地满足下自己的报复心。
大概在完成《史记》后不久,司马迁便离开了人世,因为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之后,除了一封他留给因为卷入一场动乱即将被处死的好友任安的书信外,关于司马迁的其他消息都消失在了历史中。
从现在来看,司马迁估计是病死了,因为刘彻看了他送上来的《太史公书》后虽然勃然大怒,立即销毁了《今上本纪》等章节,但他最后还是把这部著作大体保留了下来,而且也并没有史书记载他对司马迁进行过什么进一步的处罚,因为这时候的刘彻正被朝廷中一场波及甚广的动乱弄得焦头烂额,可能他对这个仍然用笔头和自己抗争的司马迁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这场动乱是当时朝廷中的一件大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件影响了西汉王朝未来走势的大事,其牵连之广,破坏之大,在汉朝前百年的历史中前所未有,而司马迁的好友任安在这件事情中只是一只小虾米而已。
后来,我们管这件大事叫“巫蛊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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