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无论哪个朝代,无论政权如何更替,经世致用的思想与精神一直源远流长、传承不断。以清初的著名理学家汤斌为例,他身上表现出一种典型的内圣—外王的政治实践路径。汤斌是顺治时期的进士,官至工部尚书。他清廉俭朴,出任陕西潼关道道员时,为不扰民,只有主仆二人加三头骡子带着行李、书箱。更让人称奇的是,康熙三年(1664),汤斌的父亲过世,他回家守孝三年。到康熙五年(1666),守丧结束,本可以回到官任上的汤斌却离开了官场,他骑着骡子,带着书箱,拜孙奇逢为师,与顾炎武、黄宗羲等学者研读宋明理学。顾、黄等这些晚明以来的思想家虽以“遗民”身份不仕清朝,但他们仍通过著书立说、广收门徒,将“经世”思想传承下去。到康熙初期,当他们的后人、学生等新一代的“经世”者不再有“遗民”之累时,入仕为官、经世济民便成为汤斌、徐乾学(顾炎武外甥)等人的政治追求。康熙十八年(1679),康熙帝下诏举行博学鸿儒科考试。朱彝尊、汪琬、潘耒、毛奇龄等50人被选拔出来,授以侍读、侍讲、编修、检讨等职。汤斌亦被征召,并以优异成绩得授翰林院侍讲。几年后,汤斌由内阁学士外放为江宁巡抚。在此任上,汤斌鼓励发展农业生产,赈灾救荒,又扫荡淫祠小庙,端正地方风俗。在康熙帝看来,汤斌操守高尚,为官员楷模。而到乾隆时期,乾隆帝让汤斌陪祀孔庙,并追谥“文正”,使其成为清代有“文正”谥号之第一人,此等荣耀几乎无人能及。
在整个18世纪,即清朝的极盛时期,此类讲求经世致用的“理学官僚”的大量出现,成为那个时代的一种突出现象。理学官僚不仅追求达到由内圣到外王的思想境界,因此饱读诗书,精通儒家思想,更追求积极入世、有所作为,因而通过科举入仕,跻身大僚,努力解决社会问题、挽救社会危机,将思想付诸实践。19世纪魏源等人仿照《明经世文编》编辑《皇朝经世文编》,将清代诸多此辈中人的奏疏收录其中,更是集中展现了这些人在“经济”方面的见地、作为。晚清的张之洞亦曾专门论及于此:“士人博极群书,而无用于世,读书何为?”故而他认为,“理学家”之外别有一种“经济家”,其名臣若孙嘉淦、李绂、陈宏谋、朱轼、鄂尔泰、舒赫德、方观承、刘统勋……诸家皆经济显著者。[2]
上述所言中历仕三朝的朱轼出身进士,精通理学,推崇汉代之董仲舒,宋代二程、朱熹之学,讲求格物致知,砥砺德行。因为学问优长、品德高尚,他被雍正帝礼聘为弘历的老师,“设席懋勤殿,行拜师礼”。他给弘历讲解程朱理学,对其影响很大,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乾隆初期追求仁政的基础。同时,朱轼讲求实政,他数次主持修造浙江海塘,总理直隶畿辅水利营田,清廉持正、善待百姓,是一个典型的讲求经世济民的士大夫。故雍正帝驾崩后,弘历即位之前急调在浙江的朱轼回京,他成为当时最受倚重的大臣,后来停止清丈地亩等纠正雍正时期偏激政策的出台,都出自朱轼之手。现在无法考证孙嘉淦与朱轼之间的交情如何,但从朱轼冒险自雍正帝面前保护孙嘉淦,以及乾隆帝对二人同时予以重任来看,不管二人有无密切交往,至少他们在从政风格上是声息相通、惺惺相惜的。只可惜,乾隆元年(1736)时朱轼已经体衰多病,难撑朝局。九月,朱轼病笃,乾隆帝亲临探望,朱轼闻讯后,“力疾服朝服,令其子扶掖,迎拜户外”,表现出他恪守臣节之理学思想。次日,朱轼去世,他在遗言中说:“万事根本君心,用人理财,尤宜慎重。君子小人,公私邪正,判在几微,当审察其心迹而进退之。至国家经费,本自有余,异日倘有言利之臣,倡加赋之税,伏祈圣心乾断,永斥浮言,实四海苍生之福。”这其中透露出的思想,如不加赋税,现在看来比较保守,但在当时来说,实在是为天下百姓着想,力劝皇帝勤俭、力行仁政之根本。尤其是他也提到“君子小人,公私邪正,判在几微,当审察其心迹而进退之”,这与孙嘉淦在《三习一弊疏》中的思想如出一辙。
因此,放到这个视角下来看,孙嘉淦的思想和行为就很好理解了。他是清代经世学派谱系中的一个环节,是秉承“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理念的理学官僚。
然而,有了这样的道义和信念,就能在那个时代有所作为吗?实际上,孙嘉淦在直隶总督任上任职并不顺利,他很快被卷入朝堂上的党争。(www.xing528.com)
直隶总督的一大任务就是治理永定河、子牙河等威胁京师的水患。孙嘉淦上任后,经过广泛调查,曾拿出一套综合治理永定河、子牙河、南运河、北运河的方案。在此方案中,他不避权贵,否定了大学士鄂尔泰曾经提出的在下游开凿引河的治河主张。他认为“开河易,达海难,设中途梗阻,必更漫溢为患。且海口开深,又恐潮水倒灌”。因此,他主张以修理各河梗阻处为主要方案。此方案虽获得乾隆帝赞许,孙嘉淦也由此获封太子太保,但他不经意间开罪了鄂尔泰。
乾隆五年(1740),孙嘉淦又提出治理难度最大的永定河的方案,核心内容是上游筑坝,下游引导永定河回归故道。此方案获得有多年治河经验,负责治理运河、淮河的江南河道总督高斌的认可,乾隆帝也大为赞赏。但治河之功规模浩大,并非短日内可以见效。在修治过程中,永定河水再次泛滥,引起皇帝之不满,他认为孙嘉淦难辞其咎,并派鄂尔泰前往勘查。勘查结果自然是对孙嘉淦不利的,鄂尔泰认为应堵塞上游堤坝放水口,使水流往他处。虽然孙嘉淦仍然据理力争,但皇帝尽管表示他仍然很相信孙嘉淦的诚实品质,在治水方案选择上还是转而支持鄂尔泰之策。乾隆六年(1741),孙嘉淦被调任湖广总督。由直隶到湖广,在官场上是一种倒退,其中实际包含着皇帝对他的一种贬抑之意。
清代康乾时期曾花大力气治理黄河、淮河、运河,以及畿辅地区的永定河等,但治河工程大、见效慢,常常是方案未及全部实施,便又发生水患。由此,治河往往成为朝堂之上各派官员攻击政敌的一个主战场。康熙时期已有大学士明珠围绕靳辅治河之事暗中排斥异己,而在乾隆初期,鄂尔泰、张廷玉之间的党争尤为激烈,凡是鄂尔泰等满族大臣提倡之事,必遭汉族大臣反对,凡是张廷玉等人主张之事又会遭到鄂尔泰门人的抵制。孙嘉淦在不经意间已经被卷入这种朝堂党争之中,若想再有作为,的确很难。
调到湖广的孙嘉淦日子并不好过。在一场围绕湖南官员浮收漕米的复杂案件中,孙嘉淦被指责企图徇庇下属,撤去官职,发往北京顺义修筑城墙,第二次被贬为一个吏员。但第二年,皇帝又任命他为宗人府丞、左副都御史。乾隆十二年(1747),孙嘉淦以年老乞休获准,致仕回籍。两年后,乾隆皇帝又将他召回,入值上书房,几年内又用为兵部侍郎、工部尚书、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而就在这时,“伪孙嘉淦奏稿案”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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