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1735)八月,雍正帝胤禛去世,皇子宝亲王弘历即位,改下一年为乾隆元年,自此清朝的历史进入乾隆时代。十一月,刚刚履任的左都御史孙嘉淦上疏年轻的乾隆皇帝,力陈朝廷“盈廷称圣”之弊政,指出朝政肃清的关键在于用人要以德为先,近君子远小人,希望新皇帝能够力戒“自是”之心,才能够革新政治,兴利除弊。后世将他的这份奏疏称为《三习一弊疏》。此奏疏作为规劝皇帝的从政箴言,在清代甚至整个中国封建王朝的政治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孙嘉淦也因这篇奏疏而成为一代正臣,故笔者不惜篇幅,将奏疏全文抄录如下:
臣一介庸愚,学识浅陋,荷蒙风纪重任,日夜悚惶。思竭愚夫之千虑,仰赞高深于万一,而数月以来,捧读上谕,仁心仁政,恺切周详,凡臣民之心所欲,而口不敢言者,皆已行之矣。事无可言。所欲言者,皇上之心而已。我皇上之心,仁孝诚敬,加以明恕,岂复尚有可议?而臣犹欲有言者,正于心无不纯,政无不善之中,而有所虑焉,故过计而预防之也。
今夫治乱之循环,如阴阳之运行,坤阴极盛而阳生,乾阳极盛而阴始,事当极盛之际,必有阴伏之机,其机藏于至微,人不能觉,而及其既著,遂积重而不可返。此其间有三习焉,不可不慎戒也。
主德清则臣心服而颂,仁政多则民身受而感。出一言而盈廷称圣,发一令而四海讴歌。在臣民原非献谀,然而人君之耳,则熟于此矣。耳与誉化,匪誉则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继而木讷者厌,久而颂扬之不工者亦绌矣,是谓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
上愈智则下愈愚,上愈能则下愈畏,趋跄谄胁,顾盼而皆然,免冠叩首,应声而即是。在臣工以为尽礼,然而人君之目则熟于此矣。目与媚化,匪媚则触。故始而倨野者斥,继而严惮者疏,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谓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
敬求天下之士,见之多而以为无奇也,则高己而卑人。慎办天下之务,阅之久而以为无难也,则雄才而易事,质之人而不闻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见其过,于是乎意之所欲,信以为不逾,令之所发,概期于必行矣。是谓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
三习既成,乃生一弊。何谓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是也。
今夫进君子而退小人,岂独三代以上知之哉?虽叔季之主,临政愿治,孰不思用君子?且自智之君,各贤其臣,孰不以为吾所用者必君子,而决非小人?乃卒于小人进而君子退者,无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
德者,君子之所独,才则小人与君子共之,而且胜焉。语言奏对,君子讷而小人佞谀,则与耳习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则与目习投矣。即课事考劳,君子孤行其意,而耻于言功,小人巧于迎合,而工于显勤,则与心习又投矣!
小人挟其所长以善投,人君溺于所习而不觉,审听之而其言入耳,谛观之而其貌悦目,历试之而其才称乎心也。于是乎小人不约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离。夫至于小人合而君子离,其患岂可胜言哉!而揆厥所由,皆三习为之蔽焉。治乱之机,千古一辙,可考而知也。
我皇上圣明首出,无微不照,登庸耆硕,贤才汇升,岂惟并无此弊,亦并未有此习。然臣正及其未习也而言之,设其习既成,则有知之而不敢言,抑或言之而不见听者矣。(www.xing528.com)
今欲预除三习,永杜一弊,不在乎外,惟在乎心。故臣愿言皇上之心也。语曰:“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此浅言也。夫圣人岂无过哉?惟圣人而后能知过,惟圣人而后能改过。孔子曰:“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大过且有,小过可知也。
圣人在下,过在一身;圣人在上,过在一世。《书》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是也。文王之民无冻馁,而犹视以为如伤,惟文王知其伤也。文王之易贯天人,而犹望道而未见,惟文王知其未见也。
贤人之过,贤人知之,庸人不知。圣人之过,圣人知之,贤人不知。欲望人之绳愆纠谬,而及于所不知,难已!故望皇上之圣心自懔之也。危微之辨精,而后知执中难允。怀保之愿宏,而后知民隐难周。谨几存诚,返之己而真知其不足。老安少怀,验之世而实见其未能。夫而后欿然不敢以自是。不敢自是之意,流贯于用人行政之间,夫而后知谏争切磋者,爱我良深,而谀悦为容者,愚己而陷之阱也。耳目之习除,而便辟善柔便佞之态,一见而若浼。取舍之极定,而嗜好宴安功利之说,无缘以相投,夫而后治臻于郅隆,化成于久道也。
不然,而自是之根不拔,则虽敛心为慎,慎之久而觉其无过,则谓可以少宽。励志为勤,勤之久而觉其有功,则谓可以稍慰。夫贤良辅弼,海宇升平,人君之心稍慰,而欲少自宽,似亦无害于天下。而不知此念一转,则嗜好宴安功利之说渐入耳而不烦。而便辟善柔便佞者,亦熟视而不见其可憎,久而习焉,忽不自知,而为所中,则黑白可以转色,而东西可以易位。所谓机伏于至微,而势成于不可返者,此之谓也。是岂可不慎戒而预防之哉?
《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又曰:“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大学》言“见贤而不能举”“见不贤而不能退”。至于好恶拂人之性,而推所由失,皆由于骄泰,满与骄泰者,自是之谓也!
由此观之,治乱之机,转于君子小人之进退;进退之机,握于人君一心之敬肆。能知非,则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见过,则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而治之本也;肆者,小人之媒而乱之阶也。然则沿流溯源,约言蔽义,惟望我皇上时时事事,常存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举不外于此矣。语曰:狂夫之言,而圣人择焉。臣幸生圣世,昌言不讳,故敢竭其狂瞽,伏惟皇上包容而垂察焉,则天下幸甚![1]
简言之,孙嘉淦警告新皇帝,要想改进朝政、革新政治,不要“耳习于所闻、目习于所见、心习于所是”,更不要喜小人而厌君子。办法“不在乎外,惟在乎心”,关键在于皇帝要有一颗至诚至谦之心,“治乱之机,转于君子小人之进退;进退之机,握于人君一心之敬肆”,如此方能实现儒家所说之天德王道。所谓治乱之机,千古一辙,乾隆帝收到此奏,“上嘉纳,宣示”。所谓“宣示”就是向天下中外臣民公开,广泛发布。这个奏疏会通过内阁下发,再通过邸报发往各省督抚与各级官员,然后会在社会上广泛流传,这意味着坊里民间都能看到这份奏疏,士子学人需引以为箴言榜样。
这篇奏疏使孙嘉淦成为一代名臣。在整个清代,能够将专制皇权下面临的各种尖锐问题之根源讲得如此清晰的,孙嘉淦属空前绝后。这份奏疏成为清朝乃至中国古代政治文化中的一大亮点,受到后期诸多经世名臣、有作为大僚之推崇。道光时期的两江总督陶澍曾言:“合三习一弊疏观之,(孙嘉淦)真我朝第一流人物也。”后来魏源等人编《皇清经世文编》也将之收入其中。初登帝位的乾隆皇帝能够将其向天下宣示,即表明皇帝对它的重视。乾隆以后,历代皇帝继位,都要学习孙嘉淦的这份奏疏,嘉庆、咸丰等皇帝视之为每日必读之座右铭,它成为清朝后来不断矫正朝廷积弊的准则。嘉庆十八年(1813),京城发生林清之乱,天理教教徒在一些内监的配合下进攻紫禁城。紫禁城皇宫险被攻破,清朝遭遇入关以来的一次变生肘腋的重大危机。事后嘉庆帝严厉查办相关大臣,很多人被革职、处分。然后皇帝又发罪己诏,并把孙嘉淦的《三习一弊疏》收录到《御制养心殿记》之末尾,“用其说以考诸臣之政,因以识诸臣之心,则贤才不患其不思奋,庶绩不患其不咸熙”。面对宫禁受到威胁的尴尬局面,嘉庆皇帝意识到朝廷众臣松弛懈怠到何等程度,而孙嘉淦所谓“三习一弊”是何等切入骨髓的深刻,用孙嘉淦所说之“君子、小人”之分来扫视众臣,其分野又是何等精准!事后,嘉庆帝不但将步军统领吉纶、左翼总兵玉麟等革职查办,还将体仁阁大学士刘权之等老朽衰病者斥退,代之以托津、曹振镛等年富力强者。又如道光三十年(1850),咸丰帝继位后,左副都御史文瑞仿效孙嘉淦故事,奏陈四事,并恭录孙嘉淦《三习一弊疏》呈给皇帝。咸丰帝称“其论为君之道,洵属切直精深,堪为听言临政之助”,“虚怀纳受”。咸丰十一年(1861)十一月,新继位的同治皇帝效仿乃父,又把孙嘉淦的这份奏疏拿出来认真阅读,称其“其言剀切,深中事情”,令国史馆进呈孙嘉淦传记内的《三习一弊疏》,以备御览。
被清代诸多帝王视为座右铭的《三习一弊疏》,其作者孙嘉淦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何能够写出这样的奏疏,又为何在这个时候能成就一段君臣互动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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