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上海女学生形象在日本汉学中的研究

上海女学生形象在日本汉学中的研究

时间:2023-08-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这是未开脸的女子的一种表示。可是,虽然这样能动/西式的女性受到忌避,我们也不能断定张恨水写的“女学生”主角都是清秀谨慎而听话的消极存在。

上海女学生形象在日本汉学中的研究

滨田麻矢

(神户大学学院人文学科研究科、文学部)

张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欢一个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蓝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红绸旗袍,天真老实中带点诱惑性,我没有资格进他的小说,也没有这志愿。[1]

张爱玲(1920—1995)在她的散文里,再三提到代表民国时期的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1897—1967)。虽然张爱玲对五四以后的新文学一直抱持着冷漠的态度,但对通俗文学却似乎感到很亲切[2],尤其是张恨水,对她来说是很特别的存在。在有关张爱玲的研究中,也有不少人论及她跟张恨水的继承关系[3]。这些先行研究大都在张恨水与张爱玲的小说中找出共同的通俗性,并在张爱玲的叙事手法中发现到跟鸳鸯蝴蝶派截然不同的新颖。本文基本上承继着这些观点,同时要在张恨水的文本中确认“张恨水的理想”也就是“一般人的理想”的少女想象后,再看张爱玲怎样把这“理想的少女”的想像表现出来。首先探讨张恨水的代表作《金粉世家》(1935)与《啼笑姻缘》(1930)中的女学生形象后,再看看张爱玲的处女作《沈香屑——第一炉香》(1943)中的类似场面,从登场人物的视角来做比较。最后参照张爱玲的自传性创作《小团圆》以及其他有关的文本,检证“理想的少女”的内涵。

首先看看张恨水《金粉世家》,下面引用的是主人公金燕西第一次见到女主角冷清秋的场面。

偶然一回头,只见上风头,一列四辆胶皮车,坐着四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追了上来。燕西恍然大悟,原来这脂粉浓香,就是从她们那里散出来的。在这一刹那间,四辆胶皮车已经有三辆跑过马头去。最后一辆,正与燕西的马并排儿走着。燕西的眼光,不知不觉地,就向那边看去。只见那女子挽着如意双髻,髻发里面,盘着一根鹅黄绒绳,越发显得发光可鉴。身上穿着一套青色的衣裙,用细绦白辫周身来滚了。项脖子披着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被风吹得翩翩飞舞。燕西生长于金粉丛中,虽然把倚红偎翠的事情看惯了,但是这样素净的装饰,却是百无一有。他不看犹可,这看了之后,不觉得又看了过去。只见那雪白的面孔上,微微放出红色,疏疏的一道黑刘海儿披到眉尖,配着一双灵活的眼睛,一望而知,是个玉雪聪明的女郎[4](下线由笔者所加,以下同)

金燕西是逐渐衰败的大望族金家的花花公子,他的形象有点类似贾宝玉。华丽的佳人他已经看腻了不稀罕,但是对他来说,冷清秋的蓝色“清秀”装束与一看就明白的“聪明”是大大的冲击。在这篇小说的前半部,女学生清秋的服装不是白色、灰色就是蓝色青色、都很朴素,而燕西接收到的印象一直是“干净”“伶俐”“淡雅”等等,十分好意的。这些“不显眼也干净的装束”与“谦虚谨慎陪衬的教养”,是张恨水创作中的少女独特的魅力,这些特征无疑是对“女学生”这个近代的存在给予的期望。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作者再三强调清秋这个学生会写一笔漂亮工整的字,好歹会做近体诗,但她的学校生活几乎从没有出现过,她的同学也很少出现。小说忽视学校这作为近代的公共空间,转动故事齿轮的主要人物都不是(女)学生们而是围绕金府的各种阶层的人物,总的来说,除了清秋以外,女学生几乎不出现。可以说,在这篇小说中,清秋接受学校教育的意义只在给她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学生”这新奇的身份。事实上,不久后清秋接受燕西的求婚嫁入金家时,因为“女学生”这带着教养的身份,好比贾政一般严厉的家长金铨也很温暖地欢迎她。我们还可以看到,虽然女主角是“女学生”这样近代的角色,但这篇小说本身以大家族金家为中心,根据很古典人际关系展开故事。这样的情节与叙事,跟继承五四新文学理想的女作家截然不同:她们以浓密而封闭的女学校共同体作为小说生成的舞台,反复地书写对毕业、结婚的忌避[5]

在这篇小说中,叙事者将少女从学校这个空间切割开,而只欣赏她的“像女学生”的属性。这样的视线,于张恨水在上海红得发紫的小说《啼笑姻缘》中也可以看到。这个故事的开头,是财主家的少爷樊家树在北京天桥里对唱太鼓书的女主角沈凤喜一见钟情,给了她颇为可观的小费。当天的凤喜虽然穿着干净齐整的“旧蓝竹布长衫”,但拿到家树的钱不久后,她倒开始打扮得“像女学生”。

看她身上,今天换了一件蓝竹布褂,束着黑布短裙,下面露出两条着白袜子的圆腿来,头上也改挽了双圆髻,光脖子上,露出一排稀稀的毫毛。这是未开脸的女子的一种表示。然而在这种素女的装束上,最能给予人一种处女的美感。家树笑道:“今天怎么换了女学生的装束了?”凤喜笑道:“我就爱当学生。樊先生!你瞧我这样子,冒充得可以吗?”家树笑道:“岂但可以冒充,简直就是么!”

经过这对话后,家树设个方法,再不让凤喜在街上唱,还叫她上职业训练学校念书,他要把凤喜变成不折不扣的女学生。不但如此,他叫她们一家搬进幽静的文教区,还惦记她的衣食住行,他的目的是把凤喜培养成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女性。这个态度,可以算是一种皮格马利翁现象,家树的理想也跟金燕西一样,他承认自己喜欢“清新淡雅”的“女学生”。《啼笑姻缘》中还出现长得跟沈凤喜一模一样的富豪令媛何丽娜。她一心一意地爱着樊家树,但无奈家树对她的西式华丽的穿着,在交际界中捧得什么似的样子,都无法隐藏反感。在张恨水的小说中,同时期的上海作家(比如穆时英)书写的那样艳丽的摩登女郎只不过是敬而远之的配角。可是,虽然这样能动/西式的女性受到忌避,我们也不能断定张恨水写的“女学生”主角都是清秀谨慎而听话的消极存在。

在《金粉世家》的开头,清秋的出现好比是薄暮中的一朵百合花,可是她自己也估算了燕西献给她的爱情,而策划着实现自己的希望,也是一个难对付的角色。比如,虽然她纳闷着燕西接连不断地送她珍贵的衣服和装饰品,却也不想退还这些礼物。此外,在《啼笑姻缘》中,实现梦想而当了真正的女学生的凤喜“吵着要家树办几样东西:第一是手表;第二是两截式的高跟皮鞋;第三是白纺绸围巾”,因为“同学都有,她不能没有”。家树都买了之后过两天,她又要他买自来水笔与玳瑁眼镜。由此我们可窥见30年代北京女学生的时尚,同时,也可了解到对女主角凤喜来说,打扮得像女学生是比学习更重要的事。

事实上,人们不一定把“女学生装束”看作清秀可爱的。根据谢黎的研究[7],在1920年代初期的上海,女学生挣脱传统的女性观而自由地出入公共空间,不如说是接近妓女的存在。换句话说,当时的妓女是对传统女性观的叛乱者,同时也是新潮时尚的旗手,女学生积极地吸收她们的装饰,而导致一般女人都模仿她们的打扮。

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女学生”的服装比教养受到重视:《啼笑姻缘》连载结束三年后,1933年9月26日,《申报·自由谈》登载了《论<女学生>》一文。笔者许钦文说,有个报纸上介绍到的“女学生”是他所认识的女人,她居然是个文盲,记者怎么会把她当作是女学生呢?

考查她被这样称呼的原因,无非是短发,革履和长统袜的关系。可见这种所谓“女学生”,只是服装新式的少女的意思。如今所谓“女学生”的,好像都有着两条粗壮的腿,会拍网球,打排球,还会在水中游来游去:会高声着小嘴巴唱歌,又会飘动着旗袍跳舞。

许钦文所想的“所谓女学生”的魅力跟张恨水的女主角颇为不同,可能是以“粗壮的腿”代表的健康而轻快的形象。但无论如何,我们可以确认,在当时社会里造成女学生想像的,与其说是少女们的学识,不如说是她们的服装(包着没缠过脚的丝袜与皮鞋)或发型(清秋被同学的再三劝告才决心第一次的断发)。张恨水创造的女学生形象跟这样的认识有密切的关系,她们远远离开“学校”这个公共空间而从服装、教养、谈吐等等的角度来传达出“理想的女学生形象”。

那么,张爱玲怎样描写女学生呢?她自己也是上海圣玛丽亚女中的毕业生。众所周知,她的处女作《沈香屑——第一炉香》(1943)给沦陷时期的消沉上海读书界带来意外的惊喜。女主人公葛薇龙正是个女学生,她避开上海的战火来到香港中学念书。下面是她第一次出现的场面:

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的裤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发。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代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南英中学读书,物以稀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8]

把这个女主角出场的描写来跟张恨水写的同样场景做比较的话,我们可以发现几个有趣的事实。首先,我们已经看过张恨水写的女学生极其纯洁,可是太平洋战争前夕的香港却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至少叙事者这么想)。薇龙穿的制服,可能是现在香港也能看到的像越式旗袍的。对这个制服,叙事者看到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意图。像就这样,薇龙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商品价值。再说,她知道自己是个白净的上海美少女,她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与“粉蒸肉”的类推——作为一个食物,有天她会被人吃掉消费。

第二点,在张恨水小说中,发现女学生(样的)美少女,描写她、欣赏她的行为是归于男主人公(与跟他拥有共同视角的叙事者)的。值得注意的是,张爱玲的文本中,薇龙是自己照玻璃门而叙述自己的容貌。张恨水创造的两个女主角都以自己的美貌为抵押,而从男主人公那里拿到钱,可是薇龙后来堕落,她终于一边以自己的容貌换成钱,一边将这笔钱都花在并不爱自己的浪子乔琪乔的身上。下面看看她们两个初次见面的场景。

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吗?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乔道:“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

薇龙早已知道乔琪乔是臭名昭著、有着复杂血统的花花公子,可是这以前没有跟他交谈过。尽管如此,对乔琪的外貌,除了“绿眼睛”以外没有什么描写。薇龙并没想要描写初次见面的乔琪是什么样子,反而意识到接触他以后她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小说开头联想到“粉蒸肉”的薇龙,这次把自己比喻成管也管不住地“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的“热腾腾的牛奶”。虽然讲这篇小说故事的视角主体是薇龙自己,但她意识到自己的客体性——她已成为被看、被欣赏、被品尝的存在。《金粉世家》与《第一炉香》,两篇都包含着青年男女“一见钟情”的情节。张恨水写的男主人公并没有在乎女人怎么看自己,他作为积极的主体而行动,他欣赏、描写、评价女学生,为了获得她起了种种行动,跟他完全相反,张爱玲写的女主人公一直被男人眼光里的自己捉捕捆绑起来。下面我们继续看看被乔琪宣布“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爱你,我只能答应你快乐”的时候薇龙怎么反应。

薇龙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领,抬着头,哀怨似的注视他的脸。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她呆瞪瞪的半晌,突然垂下了头。[10]

跟一见钟情时一样,薇龙还是不能主动地注视、形容他,她只能知道乔琪所看的自己是缩小而惨白的。虽然小说赋予她讲故事的视角,但她却只能谈被乔琪玩弄着的自己。最后,薇龙选择跟着伯母当高级交际花,“不是替乔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正像小说的开头预告的那样,她成了殖民地香港取悦于人的妓女,作为美味的“粉蒸肉”而被人吃掉。

为了比较,简单概括《啼笑姻缘》的分别场面。凤喜利欲熏心,决定嫁给军阀将军。她跟家树告别,交给他大额支票的时候,家树领悟到她的选择并不是被别人强逼而是自愿的,于是哄笑着将支票撕个粉碎,祝福凤喜的“飞黄腾达”而大步走开。家树的如此明确爽快,让读者感到精神上的发泄。关于这个明快的情节,许子东这么写过[11]

在《啼笑姻缘》里,读者可随樊家树的品味去选不同的女性。但在张爱玲那里,男主人公(尽管留学归来见多识广)对那些和她们“拖手”接吻做爱的女人的了解,还不如我们读者多。

本文一直探讨着张爱玲小说的女主角没有发挥作为“看的主体”的功能(换句话说,男女主角的非对称性)。许文亦从别的角度来论证男女主角的“沟通不可能性”。许钦文又举了例子说丁玲也写过张恨水型的“能够沟通的关系”,所以张爱玲的“沟通不可能性”不是由作者的性别来的。那么,这个女主人公的曲折的眼光(要看到玻璃/眼睛里反映着的“客体的自己”)与彻底的“不沟通”是从哪里来的呢?

现在我想再回头看看本文开头的引文,从别的角度来探讨张爱玲所说的“理想少女”形象。关于张爱玲本身的女学生时代,她的老师同学都说她又瘠瘦,又没烫发,穿着过时,是很不显眼的存在[12]。张爱玲晚年发表的自传性散文《对照记》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时候的她——从又肥又大的旗袍里伸出竿子一样细长的手脚的“女学生”张爱玲[13]

距这张照片大约五年之后,在香港念书的她为了太平洋战争的爆发而辍学回上海,开始创作。胡兰成谈到对这时候的张爱玲的印象:

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

后来我送她到衖堂口,两人并肩走,我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14]

这个描写不用说采用张恨水式的眼光——他打量、欣赏、评价女人。对年轻的女性他敢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即使她表示反感,却更厚着脸皮说“但是真的非常好”。后来胡兰成跟她坠入情网,结婚。可是胡兰成的不忠实无法改,他反复地背叛妻子,不久就离婚了。

虽然胡兰成很饶舌地记录自己的背叛与张爱玲对那背叛的反应,可是张爱玲一直没有提到这个恋爱。一直等到在张死后才刊行的自传性小说《小团圆》里,我们才听到她自己的声音。值得注意的是,《小团圆》中也不怎么提到胡兰成(小说中的名字是邵之雍)的容貌,而且没有描写张爱玲(小说的名字是盛九莉)怎么爱上她,只说她一一捡了他剩下的烟蒂放信封里留下来,由此间接见到她对他的执着。小说中的邵之雍不久后到武汉谋事,跟十七岁的女护士小康发生了暧昧关系,这个情事跟胡兰成自传《今生今世》的记述一致(《今生》中的名字是小周)。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男子气概的邵之雍,无所顾忌地把自己新恋情告诉九莉。

她笑道:“小康小姐什么样子?”

他回答的声音很低,几乎悄然,很小心戒备,不这样不那样,没举出什么特点,但是“一件蓝布长衫穿在她身上也非常干净相。”

“头发烫了没有?”(www.xing528.com)

“没烫,不过有点……朝里弯,”他很费劲的比划了一下。

正是她母亲说的少女应当像这样。 [15]

我们于此又见到穿“蓝布”的清秀少女了。小康是个护士而不是女学生,但她的氛围不能否认地带着张恨水写过的理想少女的因素,“天真老实中带点诱惑性”。

那么,胡兰成他怎么谈这个新情人?《今生今世》叨叨不绝地从头到尾论述了这“婚外恋”,下面来看看跟本文论点有关的几个地方:“那周小姐,女伴都叫她小周,我不觉她有怎样美貌,却是见了她,当即浮花浪蕊都尽,且护士小姐们都是脂粉不施的,小周穿的一件蓝布旗袍[16]。“她的做事即是做人,她虽穿一件布衣亦洗得比别人洁白,烧一碗菜,亦捧来时端端正正。” [17]

穿着简陋而清洁的衣服,灵活勤快的十七岁少女。她的魅力跟“身材太大”而“连女学生的成熟都没有”的张爱玲有天壤之别。胡兰成又这样写:“我与爱玲说起小周,却说的来不得要领。一夫一妇原是人伦之正,但亦每有好花开出墙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爱玲这样小气,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 [18]

当然,张爱玲“糊涂得不知道妒忌”很可能与事实不符。更进一步说,胡兰成很可能也知道事实不符而故意这样写。关于这点本文不打算更加以推断,而要回到《小团圆》中所写的“母亲说的少女”。丈夫背叛自己而去爱的少女,她的形象让主人公想起了收藏在心里的“母亲”的记忆。

本文的篇幅不容许详细论述,可是《小团圆》对母亲抒发的感情甚至比对胡兰成还复杂,对母亲的情结一直束缚着九莉无法摆脱。“母亲说的少女”这词遥遥地和小说的前半部相应。

她(母亲)常说“年青的女孩子用不着打扮,头发不用烫,梳的时候总往里卷,不那么笔直的就行了。”九莉的头发不听话,穿楚娣(姑姑)的旧蓝布大褂又太大,“老鼠披荷叶”似的,自己知道不是她母亲心目中的清丽的少女。 [19]

看《对照记》登载的照片,我们就知道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是带着纤细而华丽的佳人。《小团圆》中出现的母亲,跟父亲离婚后在上海社交界过着浮华生活的同时,对不机灵不能讨好人,又“不是心目中的清丽的少女”的女儿九莉越来越烦躁。女儿对她母亲只能缄默,心里就觉得“想到跳楼,让地面重重地摔她一个嘴巴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让蕊秋(母亲)她是真不过意”。 [20]

不施脂粉,也不烫发,只在蓬松的卷发里带点丝丝女人味的理想的少女。对张爱玲来说,母亲期望自己的“理想的女儿”形象一定跟张恨水写的少女重复了。民国时期,清丽可爱的女学生想象成为“一般人的理想”而扎了根。这同时意味着,不会成为理想少女的绝对多数的女孩子(像九莉)被疏远。经过跟母亲的长期纠葛后,张爱玲总算独立而获得了作为文学者的名声,她宣布她没有资格也没有志愿进张恨水的小说是1943年的事情。但是,前一年她发表的处女作《第一炉香》的女主人公还是穿着蓝色衣服的美少女。张爱玲创造了带着张恨水式美貌的女学生葛薇龙,然后闯进而阐释女主角内面的焦躁和无奈,以及最后作为食物被消费掉的郁闷的感觉。

本文探讨张恨水与张爱玲的小说中的“理想的美少女”“蓝衣的女学生”意象。我们可以说,代表一般人理想的前者带着对皮格马利翁现象的欲望,后者则描写了被推崇为“美少女”这样的消耗品的空虚。

[本文日文版已在《高田时雄教授退休纪念东方学纪念论集》(京都:临川书店,2014年)发表。中文版后收录于《今古齐观:中国文学中的古典与现代》]

注释

[1]张爱玲:《童言无忌·穿》,《天地》7、8期合期。参考的文本是张爱玲:《流言》(上海:中国科学公司),第1—12页。

[2]参考神谷まり子:《论张爱玲与上海近现代通俗文学——平襟亚,周瘦鹃,朱瘦菊与社会小说》《国士馆大学教养论集》72号(2012年),第21—23页。

[3]比如刘霞:《张恨水与张爱玲小说创作比较论》,山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6年),王旸:《试论张恨水与张爱玲小说创作的同质性》,兰州大学硕士论文(2009年)等。

[4]张恨水:《金粉世家》(上海:世界书局,1935年)。本文参考的是《金粉世家》上中下(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5页。

[5]关于女作家写的女学生生活,参照拙稿《女友达の话 陈衡哲と凌叔华による女学生の物语》《桃の会论集》3集,(2005年)以及《女学生だったわたし——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における回想の叙事》《日本中国学会报》64集(2012年)。

[6]张恨水:《啼笑姻缘》(上海:三友书社,1930年)。本文参考的是《啼笑姻缘》,(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44—45页。

[7]谢黎:《チャイナドレスをまとう女性たち》(东京:青弓社,2004年),第96页。

[8]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紫罗兰》第二、第三期,1943年。本文参考的是载(编者资料):《张爱玲典藏全集》(台北:皇冠出版社,1943年),第130—131页。

[9]同注[8],第155—156页。

[10]同注[8],第168页。

[11]许子东:《一个故事的三种讲法——重读<日出><啼笑姻缘>和<第一炉香>》,载王晓明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第二卷,第509页。

[12]汪宏声:《中学时代帙事》《语林》1卷1期,转载季季、关鸿编《永远的张爱玲》(上海:学林出版社,1996年),第125—132页。

[13]张爱玲:《对照记》(台北:皇冠出版社,1994年),第31页。

[14]胡兰成:《今生今世》(名古屋:名古屋ジャナル社,1958年)。本文参考的是(台北:三三出版社再版,1990年),第275—276页。

[15]张爱玲:《小团圆》(台北:皇冠出版社,2009年),第228页。

[16]同注[14],第212页。

[17]同注[14],第214页。

[18]同注[14],第232页。

[19]同注[15],第134页。

[20]同注[15],第144页。

(原载《今古齐观:中国文学中的古典与现代》,2016年。)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