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的对立,起于四二〇年宋之代晋,终于五八九年隋之灭陈,共一百七十年。其间南北的强弱,以宋文帝的北伐失败及侯景的乱梁为两个重要关键。南朝的治世,只有宋文帝和梁武帝在位时,历时较久。北方的文野,以孝文的南迁为界限,其治乱则以尔朱氏的侵入为关键。自尔朱氏、宇文氏等相继失败后,五胡之族,都力尽而衰,中国就复见盛运了。
宋文帝即位后,把参与废立之谋的徐羡之、傅亮、谢晦等都诛灭。初与其谋而后来反正的檀道济,后亦被杀。于是武帝手里的谋臣勇将,几于靡有孑遗了。历代开国之主,能够戡定大乱、抵御外患的,大抵在政治上、军事上,都有卓绝的天才,此即所谓文武兼资。而其所值的时局,难易各有不同。倘使大难能够及身戡定,则继世者但得守文之主,即可以蒙业而安。如其不然,则非更有文武兼资的人物不可。此等人固不易多得,然人之才力,相去不远,亦不能谓并时必无其人;尤其做一番大事业的人,必有与之相辅之士。倘使政治上无家天下的习惯,开国之主,正可就其中择贤而授,此即儒家禅让的理想,国事实受其益了。无如在政治上,为国为民之义,未能彻底明了,而自封建时代相沿下来的自私其子孙,以及徒效忠于豢养自己的主人的观念,未能打破,而君主时代所谓继承之法,遂因之而立。而权利和意气,都是人所不能不争的,尤其以英雄为甚。同干一番事业的人,遂至不能互相辅助,反要互相残杀,其成功的一个人,传之于其子孙,则都是生长于富贵之中的,好者仅得中主,坏的并不免荒淫昏暴,或者懦弱无用。前人的功业,遂至付诸流水,而国与民亦受其弊。这亦不能不说是文化上的一个病态了。宋初虽失关中,然现在的河南、山东,还是中国之地。宋武帝死后,魏人乘丧南伐,取青、兖、司、豫四州。时青州治广固,兖州治滑台,司州治虎牢,豫州治睢阳。滑台,今河南滑县。虎牢,今河南汜水县。睢阳,今河南商丘县。此时的魏人,还是游牧民族性质,其文化殊不足观,然其新兴的剽悍之气,却亦未可轻视,而文帝失之于轻敌。四三〇年,遣将北伐,魏人敛兵河北以避之,宋朝得了虎牢、滑台而不能继续进取,兵力并不足坚守。至冬,魏人大举南下,所得之地复失。文帝经营累年,至四五〇年,又大举北伐。然兵皆白丁,将非材勇,甫进即退。魏大武帝反乘机南伐,至于瓜步。镇名,今江苏六合县。所过之处,赤地无余,至于燕归巢于林木,元嘉之世,本来称为南朝富庶的时代的,经此一役,就元气大伤了,而北强南弱之势,亦于是乎形成。
四五三年,宋文帝为其子劭所弑。劭弟孝武帝,定乱自立,死后,子前废帝无道,为孝武弟明帝所废。孝武帝和明帝都很猜忌,专以屠戮宗室为务。明帝死后,大权遂为萧道成所窃。荆州的沈攸之,和宰相袁粲,先后谋诛之,都不克。明帝子后废帝及顺帝,都为其所废。四七九年,道成遂篡宋自立,是为齐高帝,在位四年。子武帝,在位十一年。高、武二帝,都很节俭,政治较称清明。武帝大子早卒,立大孙郁林王,为武帝兄子明帝所废。明帝大杀高、武二帝子孙。明帝死后,子东昏侯立。时梁武帝萧衍刺雍州,其兄萧懿刺豫州。梁武帝兄弟,本与齐明帝同党。其时江州刺史陈显达造反,东昏侯使宿将崔慧景讨平之。慧景还兵攻帝,势甚危急,萧懿发兵入援,把他打平。东昏侯反把萧懿杀掉,又想削掉萧衍。东昏侯之弟宝融,时镇荆州,东昏侯使就其长史萧颖胄图之。颖胄奉宝融举兵,以梁武帝为前锋。兵至京城,东昏侯为其下所弑。宝融立,是为和帝。旋传位于梁,此事在五〇二年。
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其早年政治颇清明。自宋明帝时,和北魏交兵,尽失淮北之地。齐明帝时又失沔北。东昏侯时,因豫州刺史裴叔业降魏,并失淮南。时豫州治寿阳,今安徽寿县。梁武帝时,大破魏兵于锺离,在今安徽凤阳县。恢复了豫州之地。对外的形势,也总算稳定。然梁武性好佛法,晚年刑政殊废弛。又因大子统早卒,不立嫡孙而立次子简文帝为大子,心不自安,使统诸子出刺大郡,又使自己的儿子出刺诸郡,以与之相参。彼此乖离,已经酝酿着一个不安的形势。而北方侯景之乱,又适于此时发作。
北魏大武帝,虽因割据诸国的不振,南朝的无力恢复,侥幸占据了北方,然其根本之地,实在平城,其视中国,不过一片可以榨取利益之地而已。他还不能自视为和中国一体,所以也不再图南侵。因为其所有的,业已不易消化了。反之,平城附近,为其立国根本之地,却不可不严加维护。所以魏大武帝要出兵征伐柔然、高车,且于北边设立六镇,武川,今绥远武川县。抚冥,在武川东。怀朔,在今绥远五原县。怀荒,在今大同东北察哈尔境内。柔玄,在今察哈尔兴和县。御夷,在今察哈尔沽源县。盛简亲贤,配以高门子弟,以厚其兵力。孝文帝是后魏一个杰出人物。他仰慕中国的文化,一意要改革旧俗。但在平城,终觉得环境不甚适宜。乃于四九三年,迁都洛阳,断北语,改姓氏,禁胡服,奖励鲜卑人和汉人通婚,自此以后,鲜卑人就渐和汉人同化了。然其根本上的毛病,即“以征服民族自居,视榨取被征服民族以供享用为当然之事,因而日入于骄奢淫佚”,这是不能因文明程度的增进而改变的,而且因为环境的不同,其流于骄奢淫佚更易。论者因见历来的游牧民族,同化于汉族之后,即要流于骄奢淫佚,以致失其战斗之力,以为这是中国的文明害了他,摹仿了中国的文明,同时亦传染了中国的文明病。其实他们骄奢淫佚的物质条件,是中国人供给他的,骄奢淫佚的意志,却是他们所自有;而这种意志,又是与其侵略事业,同时并存的,因为他们的侵略,就是他们的生产事业。如此,所以像金世宗等,要禁止他的本族人华化,根本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华化,就是要一切生活都照旧,那等于只生产而不消费,经济学上最后的目的安在呢?所以以骄奢淫佚而灭亡,殆为野蛮的侵略民族必然的命运。后魏当日,便是如此。孝文帝传子宣武帝,至孝明帝,年幼,大后胡氏临朝,荒淫纵恣,把野蛮民族的病态,悉数现出。中原之民,苦于横征暴敛,群起叛乱。而六镇将士,因南迁以后,待遇不如旧时,魏朝又怕兵力衰颓,禁其浮游在外,亦激而生变。有一个部落酋长,唤做尔朱荣,起而加以镇定。尔朱氏是不曾侵入中原的部族,还保持着犷悍之风。胡大后初为其亲信元叉等所囚,后和明帝合谋,把他们诛灭,又和明帝不协。明帝召尔朱荣入清君侧,已而又止之。胡大后惧,弑明帝。尔朱荣举兵入洛,杀胡大后而立孝庄帝。其部众既劲健,而其用兵亦颇有天才,中原的叛乱,都给他镇定了。然其人起于塞外,缺乏政治手腕,以为只要靠兵力屠杀,就可以把人压服。当其入洛之日,就想做皇帝,乃纵兵士围杀朝士二千余人。居民惊惧,逃入山中,洛阳只剩得一座空城。尔朱荣无可如何,只得退居晋阳,遥执朝权,然其篡谋仍不息。孝庄帝无拳无勇,乃利用宣传为防御的工具。当尔朱荣篡谋急时,孝庄帝就散布他要进京的消息,百姓就逃走一空,尔朱荣只得自止。到后来,看看终非此等手段所能有济了。五三〇年,乃索性召他入朝。孝庄帝自藏兵器于衣内,把他刺死。其侄儿尔朱兆,举兵弑帝,别立一君。此时尔朱氏的宗族,分居重镇,其势力如日中天。然尔朱兆是个鲁莽之夫,其宗族中人,亦与之不协。五三二年,其将高欢起兵和尔朱氏相抗。两军相遇于韩陵。山名,在今河南安阳县。论兵力,尔朱氏是远过于高欢,然因其暴虐过甚,高欢手下的人都齐心死战,而尔朱氏却心力不齐,遂至大败。晋阳失陷,尔朱兆逃至秀容川,在今山西朔县。为高欢所掩杀。其余尔朱氏诸人亦都被扑灭。高欢入洛,废尔朱氏所立,而别立孝武帝。高欢身居晋阳,继承了尔朱荣的地位。孝武帝用贺拔岳为关中大行台,图与高欢相抗。高欢使其党秦州刺史侯莫陈悦杀岳。秦州,今甘肃天水县。夏州刺史宇文泰攻杀悦。夏州,今陕西横山县。孝武帝即以泰继岳之任。五三四年,孝武帝举兵讨欢,高欢亦自晋阳南下,夹河而军,孝武帝不敢战,奔关中,为宇文泰所弑。于是高欢、宇文泰,各立一君,魏遂分为东西。至五五〇年,而东魏为高欢子洋所篡,是为北齐文宣帝。五五七年,西魏为宇文泰之子觉所篡,是为北周孝闵帝。(www.xing528.com)
当东、西魏分裂后,高欢、宇文泰,曾剧战十余年,彼此都不能逞志,而其患顾中于梁。这时候,北方承剧战之后,兵力颇强,而南方武备久废弛,欲谋恢复,实非其时,而梁武帝年老昏耄,却想乘机侥幸,其祸就不可免了。高欢以五四七年死,其将侯景,是专管河南的,虽然野蛮粗鲁,在是时北方诸将中,已经算是狡黠的了。高欢死后,其子高澄,嗣为魏相。侯景不服,遂举其所管之地来降。梁武帝使子渊明往援,为魏所败,渊明被擒。侯景逃入梁境,袭据寿阳。梁朝不能制,旋又中魏人反间之计,想牺牲侯景,与魏言和。侯景遂反,进陷台城。南朝之宫城。梁武帝忧愤而崩,时为五四九年。子简文帝立,五五一年,为侯景所弑。武帝子湘东王绎即位于江陵,是为元帝。时陈武帝陈霸先,自岭南起兵勤王,元帝使其与王僧辩分道东下,把侯景诛灭。先是元帝与诸王,互相攻击。郢州的邵陵王纶,郢州,今湖北武昌县。纶,武帝子。湘州的河东王誉,誉、詧皆昭明大子统之子。皆为所并。襄阳的岳阳王詧,则因求救于西魏而得免。至元帝即位后,武陵王纪亦称帝于成都,纪,武帝子。举兵东下。元帝亦求救于西魏,西魏袭陷成都。武陵王前后受敌,遂败死。而元帝又与西魏失和。五五四年,西魏陷江陵,元帝被害。魏人徙岳阳王詧于江陵,使之称帝,而对魏则称臣,是为西梁。王僧辩、陈霸先立元帝之子方智于建康,是为敬帝。而北齐又送渊明回国,王僧辩战败,遂迎立之。陈霸先讨杀僧辩,奉敬帝复位。五五七年,遂禅位于陈。这时候,梁朝骨肉相残,各引异族为助,南朝几至不国。幸得陈武帝智勇足备,卓然不屈,才得替汉族保存了江南之地。
陈武帝即位后,三年而崩,无子,传兄子文帝。文帝死后,弟宣帝,废其子废帝而代之。文、宣二帝,亦可称中主,但南方当丧乱之余,内部又多反侧,所以不能自振。北方则北齐文宣、武成二帝,均极荒淫。武成帝之子纬,尤为奢纵。而北周武帝,颇能励精图治。至五七七年,齐遂为周所灭。明年,武帝死,子宣帝立,又荒淫,传位于子静帝,大权遂入后父杨坚之手。五八一年,坚废静帝自立,是为隋文帝。高齐虽自称是汉族,然其性质实在是胡化了的。隋文帝则勤政恤民,俭于自奉,的确是代表了汉族的文化。自西晋覆亡以来,北方至此才复建立汉人统一的政权。此时南方的陈后主,亦极荒淫,五八九年,为隋所灭。西梁则前两年已被灭。天下复见统一。
两晋、南北朝之世,是向来被看做黑暗时代的,其实亦不尽然。这时代,只政治上稍形黑暗,社会的文化,还是依然如故。而且正因时局的动荡,而文化乃得为更大的发展。其中关系最大的,便是黄河流域文明程度最高的地方的民族,分向各方面迁移。《汉书·地理志》叙述楚地的生活情形,还说江南之俗,火耕水耨,果蓏蜯蛤,饮食还足,是故呰窳偷生而无积聚。而《宋书·孔季恭传》叙述荆、扬二州的富力,却是“膏腴上地,亩直一金,鄠、杜之间不能比”;鄠,今陕西鄠县;杜,在今陕西长安县南。汉时农业盛地价高之处。又说:“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棉、布帛之饶,覆衣天下。”成为全国富力的中心了。三国之世,南方的风气,还是很剽悍的,读第三十二章所述可见。而自东晋以来,此种风气,亦潜移默化。谈玄学佛,成为全国文化的重心。这是最彰明较著的。其他东北至辽东,西南至交趾,莫不有中原民族的足迹,其有裨于增进当地的文化,亦决非浅鲜,不过不如长江流域的显著罢了。还有一层,陶潜的《桃花源诗》,大家当他是预言,其实这怕是实事。自东汉之末,至于南北朝之世,北方有所谓山胡,南方有所谓山越。听了胡、越之名,似乎是异族蛰居山地的,其实不然。试看他们一旦出山,便可和齐民杂居,服兵役,输赋税,绝无隔阂,便可知其实非异族,而系汉族避乱入山的。此等避乱入山的异族,为数既众,历时又久,山地的为所开辟,异族的为所同化的,不知凡几,真是拓殖史上的无名英雄了。以五胡论:固然有荒淫暴虐,如石虎,齐文宣、武成之流的,实亦以能服从汉族文化的居其多数。石勒在兵戈之际,已颇能引用士人,改良政治。苻坚更不必说。慕容氏兴于边徼,亦是能慕效中国的文明的。至北魏孝文帝,则已举其族而自化于汉族。北周用卢辩、苏绰,创立法制,且有为隋、唐所沿袭的。这时候的异族,除血统之外,几乎已经说不出其和汉族的异点了。一到隋、唐时代,而所谓五胡,便已泯然无迹,良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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