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清同治己巳(1869年)八月二十八日,余生于天津城西运河北岸大觉村之故宅,将生之前夜,母梦一四十余岁之书生,着长袍,持团扇,走入中庭。方讶其未经通告,殊为唐突。醒说梦境,家人异之,是为余诞生之先兆。
七岁时(1875年),父云超公以古人八岁入小学,而吾村素无学校,何以教育人材?乃谋之叔父良辅公,决设私塾,以教村人子弟。知李家坟村之胡公(名耕九)芝田,学业深纯,其伯父与余祖父有旧交,因延为塾师。次年正月开学,余与期服兄幼辅,同时入塾攻读,是为村中有人读书之始。
年八岁(1876年),同学之长于我或少于我者,多愿与我为友,每逢放假,同学常聚于我家。
九岁时(1877年),直隶五河泛滥,南运与子牙两河汇而为一。吾村介于两河之间,宛在水中,仅以村地较高,保存庐舍。而米珠薪桂,大都迫于饥寒。叔父良辅公商之吾父云超公,谋织网捕鱼,乃于子牙河南岸安家沟子下张网。因河水落,沟水向河奔流,宜张网捕之。每日得鱼变价,足供度日所需。余随往司帐,有时父与叔他往,以所事属余,余除依法取鱼外,食则煮蟹烹鱼(烹鱼不须割腹去鳞,渔家通例)。夜眠,则于席搭窝棚中,卧于铺草设席之上。余素胆大,虽孤身宿于旷野,决无畏心。
年十三(1881年),从田师可桢(字辅周)读《左传》。辅师讲后教之读,讲毕,大致可成诵。是年《左传》读完。次年辅师子甲铭来,字经伯,继设教。适须回保定属安州应岁考,命余曰:“《易》可自读。”师去后,余全经能背诵。师归余背诵《易经》甚熟,师喜曰:“《礼记》更可自读矣。”是年秋,添读古今诗文,颇饶兴趣。对骈体文及韵文尤善领悟。是年已十四矣,开笔习作诗文,作文半篇,诗作全韵。父于每夜灯下课读,以为家庭趣事。时抚余头曰:“此子面黑,可名李太黑,恐不如唐之李太白耳。”
年十五(1883年)就馆于郡城外西南隅之广仁堂,由张姑丈永义介绍,从学黄师(名澍)幼三。因馆舍距家约三里,又中隔南运河,乃寄食宿于张姑丈家。每夜五更必起,习字或读诗文。
年十六(1884年),文已全篇,诗亦略知作法。
年十七(1885年),丁父忧。因河水为患,淹没田园,家计艰窘。是年端午节后,幼师以期服兄筱安公作古,须主家政,并须规划盐商,馆遂解散。余表姑丈赵公耕蓝及表叔王孝廉(名承勋)用霖,虑余失学,遂荐于海关道所设官塾,附入肄业。后以崇正一塾为大文学梅公鹤山主讲,遂请董事娄公允孚准余拨归该塾,得为鹤师子弟。明年鹤师辞官塾,就鼓楼东姚家家馆,向馆东说明,带余附课,不索师资。此后每秋冬,住鹤师家。每晚餐后,与鹤师谈,质疑问难,获益殊多。是年李傅相鸿章,循例在学海堂考试生童诗古文词,领卷回家写作,限十日交卷。余每作一艺,求鹤师胞兄小树师核改。小树师认为可教,由鹤师告余曰:“家兄久不就馆,以汝好古学,拟衣钵传之。”从此又从小树师学作经解史论及诗赋。春试发榜,余列取外课第一名,以榜上内课只取三名计之,余列第四名耳。
年十八(1886年),请鹤师指示作书方法。鹤师云:“多看名家墨迹,俟脑中印象已深,再行随意作字,所谓意在笔先也。”于是每五日书房换挂名人字画一次,以开眼界。另将家藏习字方砖,用架托稳,架上挂一藤笔及水罐,以便随时摹写,并省楮墨。
年十九(1887年),服满。应童子试,县考大案列前二十名。是年院考,余竟落榜,因此攻读益力。
年二十一(1889年),家计益窘,虽未断炊,而两餐恒无一定时间。是年冬,应岁考,以第七名入泮。
年二十二(1890年),与同学挚友魏君梯云结研究经史社,每五日晚间,互相研讨一次。又与徐君毓生诸君结文社,轮流批改。是年叔父拟为余完婚,余主少待,叔父不以为然,乃于二月间举行婚礼。本年正月由林墨青介绍,在闸口张宅教读。因学生骄玩,年终辞馆。
年二十三(1891年),因失馆无补家计,乃以月考各书院,为补助日用之一法。王君荫堂知余苦,荐任盐运使所设义塾教师,馆金年八十两。是年应辛卯科顺天乡试,首题为《言信行笃敬》。三场试毕,回津录稿,呈于鹤师,师云:必夺魁席。报晓时,名落孙山以外,及取出落卷,始知取中十七名,误被抽出,从此应试数科,竟未荐卷,鹤师尝太息之。(www.xing528.com)
年二十五(1893年),由阎中翰耀卿介绍,在巨商陈绍卿家设教。
年二十六(1894年),因甲午中东一役,辱国丧师,割地赔款,拟入北洋武备学堂肄业。已报名矣,挚友高仙洲联络余之素交,共同阻止,群谓进取科名,有如反掌,何必改习他业,致失良友希望,况堂上均主读书取科甲,应将个人主义打消。于是从众意,未赴学堂应考。
年二十七(1895年),端午节前,与阎中翰说陈宅馆决不再就。是年腊月初七日,中翰求为子侄督课,只得允诺。
年二十八(1896年),是年岁考前,报考史论,因从前古场,只试诗赋,天津考史论,自余创始。试题为《李纲赵鼎合论》,发榜录取第一名。此后风气大开,多有报考史论者,而余又报考时务论矣。由是科岁考又多试时务一门。向例院试前考古当选,虽正场诗文稍差,亦得入学。复试前,教官于卷上盖印,方准考试,此时向新生索印结费,乃陋规也。学院以教职清苦,任其索之,往往磋商数小时,始将印卷交下,准其复试。此费共为七分半,计:前后各一分,业师两分,认保师、派保师各一分,院学书及门斗共半分,县礼房半分,若入学拨府者,则府礼房半分,乡试送考,印结半分。若一分津钱百千,则全分七百五十千矣,寒士恁何筹措耶。
年二十九(1897年),正月十六日开学谒圣,为鹤师叩头,循旧例也。即以选文朝夕流览,觉得颇合近时风气,因此书院月考,常列前茅,或为诸生之冠。
年三十(1898年),稽古书院月课,出有《筹边策》一题。余以此题颇可发挥意见,乃大发议论,都为一万五千余言。此院向例领题在外拟作,限三日交卷。余所作策,已于两日抄清,此外尚有史论经解题两题,决计不作。挚友魏君梯云曰:“首次两艺照交,必获首选。”答以“前学海堂经古课题五道,余只作《勾践论》,分为上下两篇,每篇八十余字,即列第二,此则少作两艺,不可列第一乎?”梯云又曰:“今距交卷尚有一日,总以交齐为妥。”余不听,发榜竟列第二名,梯云惜之。总批:“洞达时务,晓畅治体,有景略扪虱而谈,旁若无人气概。本拟首选,因少两艺,故抑之。”顶批:“按时势以立论,洞悉边情,异日立朝,定为救时良相。”又批:“旁征博引,如数家珍,公真于书无所不读也。”其他顶批尚多,姑从略。学友请将此艺传观,以开讲求实学风气,允之。
年三十一(1899年),是年夏间,奸商勾串,蠹役牙行,奏集巨资,贿通户部援照天津设有石头关抽捐之前例,准行规复旧制,重新设关,每石杂粮,特别加重抽捐津钱三十六文。按当时银价核算,合银一分四厘有奇,以每年津郡食用杂粮四百万石计之,常年石头捐约有四十余万四五十两。
某日,天津府县出示晓谕民众,准于某日起,每石杂粮按照新例抽捐。当时粮号明白分子,以抽捐过重,人民负担维艰,势必激成巨变,不但粮行难免被抢,尤虑变民聚众抗官。况春夏亢旱异常,粮价飞涨,而天津五方杂处,人情浮嚣,有人振臂一呼,地方立时糜乱。于是河东粮店街八大粮商,意主消患未萌,邀集西头永丰屯粮商刘君竹坡,并其子举人承荫等,公同邀余出首,消此大患。当以事关维持民食,必须遏抑非法苛捐,慨然允之。并提出应邀业师王老夫子位三,同时加入,共策万全。刘君携有禀稿,余认为措词平易,难动官府听闻,必须痛切敷陈,方可达到希望。遂决议在閤津公所开公民大会,速策进行。经各粮商及余分邀举贡生监,届时到有八百余人,研讨有效办法,当场公推余主此稿。余即根据前设石头关,抽收粮捐,本为大清河年修十二连桥,以所收粮捐,作修桥经费。彼时所捐甚微,且捐款用于修桥,毫无异议。自京津、京保通行火车以后,粮由车装,连桥尽行拆去,同时以捐款别无所用,随即裁撤。此关既撤以还,所有鲁豫各省来粮,除正税照收外,每石以迭次加捐,人民早不胜其苦。此次奸商蠹役及各牙行,纯系巧藉设关之名,为谋个人私利,计其私利所入,确有四十余万两之多。似此蒙混司农,得以行文天津府县,转饬该奸商等,横收大数粮捐,实系上欺长官,下害民众。自经示谕张贴后,激动地方公愤,群起哗然,连日奔走呼号,多主烧毁所设关卡,格杀奸商蠹役牙行,以厚民生,以平众怒。某等为思患预防起见,不得不合词吁恳督宪,即时斥撤该关,严拿首要,彻底从严惩办,以彰国法,而定人心,庶几津埠得保治安,不至发生特殊大变。
此稿脱后,呈请位师略加核改,张孝廉灿文,并添“爰以”二字。余即登台高声宣读,全体鼓掌赞成。由举人刘承荫领衔,余则列名第二,以次八百余人,尽行列入,遂往督署请求速消祸患。
此时各粮商邀余别舍密谈,谓“此禀词意激烈,吾辈实有戒心,尚望加以斟酌。”答以“列衔为吾辈等,并无粮商一人,诸公何所畏惧?”随径赴督辕,毅然上禀。少倾传谕推举两三人会晤讲话。余与刘列名在前,当即准备进见。历时不满一刻,忽传已饬府县分头严拿各犯,望诸君从速折回,安慰地方群众。余等沿途宣传督帅办法,仍回公所,以待督帅果否实行。不多时,道路传称,各关已撤,所搭席棚尽拆,关员全部逃走,众心为之大快。
粮商等恳留大众,全在公所聚餐,未便拂其诚意,餐后各自回家。粮商等力挽余及刘等在此倾谈,以表格外尊重。及余决去,始知旱伞丢失一柄,并失纱大褂一件,不获已著短衫,乘人力车回馆。馆东阎中翰耀卿问经过各节,尽情告之,乃拍案大笑曰:“洵有胆有识,而见义勇为之人也,地方消此隐患,人民仍食贱粮。惠莫大焉。”答曰:“此乃群策群力,打倒奸民,非余一人之力。”次日,粮商恭送衣料,问“伞系何质?”余曰:“衣料可留,伞可不计矣。”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