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本《小传》的编纂者钱陆灿与钱谦益的关系

《小传》自问世以来深得明清文史研究者垂青，可令人诧异的是，纂辑者钱陆灿却鲜为人知。那么，钱陆灿何许人也？他与原作者钱谦益是何关系？钱陆灿（1612—1698），字湘灵，一字尔弢，号圆沙，学者称“圆沙先生”，江苏常熟人。考察钱陆灿与钱谦益的关系，便于明了何以说陆灿实是纂辑《小传》的不二人选；两人的亲族关系本来明朗，可自来误会者大有人在。如陆灿方外友纪荫就误称其“为红豆宗伯犹子”，后来沈德潜（1673—1769）尚模糊其辞，“湘灵为牧斋族子”，徐世昌（1855—1939）亦然^[20]。为纠正误解，我们今据钱谦益《牧斋晚年家乘文》《钱氏家乘》与钱陆灿《河阳钱氏家谱略》绘制两人关系简表，如表1所示：

表1　常熟钱氏奚浦、禄园世系简表

钱谦益是常熟钱氏第十四世，钱陆灿是第十六世，钱谦益又为奚浦支第九世，而陆灿为禄园支第十一世，显然陆灿是钱谦益族孙，陆灿就尝自称“若仆牧斋公族孙”。总的说来，祖孙二人的交往关涉族务、科业与文章三个层面。首先，作为族内名高爵厚的长辈，钱谦益对陆灿家庭庇护有加。崇祯年间，常熟县赋繁役重，陆灿又新遭父亡，而几要破家。在这危急关头，钱谦益出面斡旋，卒“致当事以孤贫豁免，絜为令”^[21]。崇祯七年（1634），陆灿奉母遗命，央请钱谦益为其曾王母墓上碑文，谦益慨然允之。^[22]其次，二人时相商讨科考事宜。钱陆灿少年高第，蜚声科场，钱谦益则时相策励，寄以厚望。崇祯中，陆灿乡试落榜，钱谦益邮函慰勉道：“今岁以解首相期，而竟有中眉之叹。闻报，不怿者累日。要是家门之衰，非文战之罪也。”^[23]嗣后陆灿读书南雍，钱谦益嘱其教诲即将入雍的爱子孙爱，并托请问候南都旧识。^[24]岁在甲申，清兵进逼金陵，陆灿偕同抗清义士吴应箕拜会身为礼部尚书的钱谦益，原欲辅佐之而有所为。孰料钱谦益进退失据，变节投清，两人只得失望而退。^[25]此后或出于“为尊者讳”，陆灿避而不论钱谦益“迎降”一事，甚至所为盖棺论定之语里也讳言其一生的政治德操。不过，内心实隐然不满，尝偶一表露曰：“锦城（按，牧斋嫡孙）何足道，恐宫保亦为九京之不肖孙矣。”^[26]最后，钱谦益博学能文，号称“汉苑文章首”^[27]，于明清之际“四海宗盟五十年”^[28]。钱陆灿也称赏不置：“至其所自为文，于班马未敢雁行，概下拟蔚宗，而极于《三国》《南北史》、六朝、唐宋之作，不名一家，不拘一体。盖学问则地负海涵，文章则班香范艳。”^[29]又曾专门为钱谦益立传，对其学问诗文更是赞不绝口：

谦益自及第后，在朝廷，退食里居，杜门读书，寒暑无间。于书无不读，而尤熟于有明一代之文献。国是史末，史册凡例，州次部居，汗青头白。绛云一炬，皈心苦空，次第钞注《金刚》二严，暗烛晕笔，残膏泼纸，细书饮格，夹注差行，目轮火爆，肩髀石厌，气息绵惙，慬而就寝，其勤如此。其论文大旨则曰：六经之祖，班马袮也，韩、柳、欧、曾、苏，别之宗子也。精神血脉，授受贯通，皆其家事也。有宋淳熙以后，以腐烂为理学，其失也陋。有明弘正以后，以剽贼为古学，其失也倍。扬扢古今，别裁伪体。其为文也，才气雄浑，宗昌黎而出入于柳州、庐陵、眉山之间。其为诗也，格法精严，宗少陵而出入于香山、眉山、剑南之间，体无所不综，用无所不化。孟坚云：纬六经，缀道统，总百氏，赞篇章，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学林。谦益足以当之。有明三百年以来，集大成者一人而已。^[30](www.xing528.com)

因此钱陆灿临文习诗之初，常常暗自揣摩《初学》《有学》诸集，默相师法。陆灿在《哭桑锦如》诗中自注曰：“余见牧祖底本自注”云云。又题桐城方文（1612—1669）《嵞山集》曰：“白氏《长庆集》有格诗、半格诗，余曾问之先宫保。”^[31]不过，陆灿自视颇高，自称“文字亦吾病”，而不愿假借其光。“当公在日，岁时进见，不以诗文一事求题拂，以为此事各自有本领门户，非可依傍而得之，故公之前后集中曾不挂一贱姓名于其文字间。”^[32]反而后来还襄助钱谦益编纂《列朝诗集》，“近世有陈白云先生昂者……曩得其五言律七百余首，因上家宫保公，采其佳者百余首入《列朝诗集》中”^[33]。康熙初年，吴乔（1611—1695）出于报复而撰写《正钱录》攻摘钱谦益后，鉴于吴氏求疵索瘢，“疑误弘多”，又激于义愤，陆灿奋起批驳，“一时走笔，代宾戏、客难，驳正如干条”^[34]，以维护《小传》的声誉与钱谦益的文坛地位。关于《正钱录》公案，笔者拟别撰一文专予考论，兹姑从略^[35]。

钱谦益晚年纂有《钱氏谱图》，但陆灿病其“前有紊焉，后有阙焉”，故三十余年后作有续谱，以“补先宫保牧斋叔祖所着族谱也”^[36]。其后，钱陆灿文名渐起，士林至以牧斋第二人视之，江南士族竞相执币请为碑版寿辞、诗文序跋；陆灿的多篇文辞就是继踵牧斋之作。陆灿族嫂戴太君五十、七十初度时，其子尝先后乞得两人寿文：“先是顺治十一年甲午秋，为族嫂节母戴太君五十之初度，其子嘏元请宫保牧斋家公为其序。又十年而为康熙之甲辰，嘏元则又乞余诠次太君之苦节。”^[37]族叔宗之六十庆诞日，陆灿为作寿辞，犹忆及、吟诵钱谦益所作《石田翁画奚川八景图歌》中语道贺^[38]。太仓宗亲钱嘏（1625—1694）幼年以《远游诗》驰名，钱谦益作有《题梅仙书舫小像二绝句》，为之张势鼓舞。康熙二十六年（1687），钱嘏发妻何氏卒，梅仙从京门寄函请陆灿撰铭。至三十三年，梅仙子暨陆灿门人宸翰初度之辰，又从官署书请陆灿为序。孰料数月后，梅仙即卒于归舟，宸翰又以墓志来请^[39]。此是陆灿笔墨见重于族亲之证。钱谦益尝为乡人张浩墓志铭，又过数十载，张氏玄孙乃请业师陆灿为其祖父名履端者墓铭^[40]。常熟钱氏与顾氏属世交情深，天启中，身为东林六君子之一的顾大章（1576—1625）在与阉党抗争中殉难，钱谦益时创作《陕西按察司副使赠太仆寺卿顾公墓志铭》一文记录、歌赞顾氏忠肝义胆的壮举；大章同胞弟大韶系陆灿业师，而“先宫保为立传”。入清后，顾氏后人又敦请陆灿“序其家谱”^[41]。虞山孙祚诗集既两承谦益赐序，后又向陆灿请序，“孙子长兄前后刻《雪屋集》，先宫保牧斋先生再为之序。子长又以及仆，仆许之而未果也”^[42]。又，白茆人王番锡六十寿序出自钱谦益之手，及其亡，陆灿又受请作悼墓词^[43]。此是牧斋身后陆灿文字为邑人宝视之证。陆灿友陈韫生父“照邻公弃代最早……晚而请宫保表公之墓文，载《有学集》。”而陈氏七十寿词又嘱以陆灿濡笔。^[44]明遗民阎再彭七十初度，力请陆灿为寿辞，陆灿赠诗小序有云，“先宫保牧翁《眷西草堂》为淮上再彭阎征君作也……盖宫保题诗甲午岁，去今三十三年矣”，遂“因用宫保韵而稍广其词焉”。^[45]此是陆灿文辞为朋辈推重之证。众所周知，论者多云王士禛继钱谦益之后主持风雅，故称“钱王代兴”，而昆山叶方蔼却主“娄水虞山相代兴”之说^[46]；我们认为，在古文创作上，钱陆灿亦可称与钱谦益前后代兴。其实，陆灿友人纪荫即称之是“蠕白从疑蒙叟胎”，许之渐则谓：“窃比彭籛专述古，学从宗伯有初终。”今人邓之诚也谓：“自谦益长东南文坛数十年，陆灿以一穷老书生继之，巍然领袖一方。”^[47]可见，在相当程度上陆灿是清初编纂《小传》的最佳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