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本体论:王阳明主张“无善无恶”,而刘宗周主张“好善恶恶”
从王阳明“四句教”来看,王阳明“有无”观念深受传统易学和道教思想的影响。因为,王阳明对易学和道教都有深入的研究。对易学,他深有领悟,写过《读易》的诗歌,诗中说:“囚居亦何事?省愆惧安饱。瞑坐玩《义易》,洗心见微奥。乃知先天翁,画画有至教。”[33]他还经常与弟子谈论易理。他认为,良知即是易学,能够对易理捉摸透彻,就是圣人。他说:“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34]另外,王阳明对道教也有自己的心得。据记载,王阳明于“合卺之日,偶闲行入铁柱宫,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闻养生之说,遂相与对坐忘归。”[35]
理解了王阳明与《周易》及道教的关系,就很容易理解他的“有无”思想了。《周易·系辞上传》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王弼在《周易注》中曰:“夫有必始于无,故太极生两仪也。”[36]王弼的解释是,太极生两仪,是从无到有的生成过程。当然,王弼的思想是受到了老子的影响。《老子》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以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明确表示,世界的生成是从“无”到“有”的。
可见,“有”生于“无”,是古代一个普遍的观念,王阳明显然也接受了这种思想。在他看来,性善具有派生性的特点。正如《易传》所谓“继之者善”一样。而在此之前,还有一个“无善无恶”的性存在着。但是,刘宗周却与前辈提出了并不相同的理论。刘宗周认为,太极、两极、四象、八卦、万物,不是一个从无到有的次第而生的过程,而是一种“一齐俱到”[37]的生生机制。所以,世界并不是从“无”到“有”的生成过程,而是即有即无、即动即静的状态。刘宗周解说《周易·系辞下传》中“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的一段话,曰:“于是圣人分明指示道体,曰‘易有太极’,盖曰道无道,即乾坤之生生而不息者是,是以乾坤列而四象与八卦相蕴而生。此易道之所以为至也。强名之曰‘太极’,而实非另有一物立于两仪、四象之前也。”[38]刘宗周认为,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以及万物的生成,都是“相蕴而生”,呈现着共时性而非历时性的特点。其原因在于,太极就是无极,此“无”并不是有无之“无”,它只是一种转语。刘宗周曰:“子曰:‘易有太极。’周子则云:‘无极而太极。’‘无极’则‘有极’之转语,故曰:‘太极本无极。’盖恐人执极于‘有’也。而后之人又执‘无’于‘有’之上,而‘有’是‘无’矣。转云‘无’是‘无’,语愈玄而道愈晦矣。”[39]显然,刘宗周并不执着于有无之辨。在他看来,既然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以及万物是“一齐俱到”“相蕴而生”,所以,世界并不是从“无”到“有”的生成结果。因此,刘宗周反对王阳明把“无善无恶”视为心体,而又把“有善有恶”视为意动的理论。刘宗周《会录》曰:“无善无恶,语虽双提,而意实寄于无善。宗杲曰:‘宁可破戒如须弥山,不可染恶知、恶识如芥子大。’破戒谓贪、嗔、痴,恶知、识谓分别心也。”[40]这就是说,“无善无恶”,虽然是善恶两头都提摄,但实际上落入“无善”(没有善)的境地。
其实,就本体而言,刘宗周不是把善恶当作具体某物,而是认为,人心中有一种好恶之机,即好善而恶恶。这种生机,如太极生成万物一样,生生不息。刘宗周《人谱·人极图说》曰:“无善而至善,心之体也。即周子所谓太极,‘太极本无极也’。统三才而言,谓之极。分人极而言,谓之善。其义一也。”[41]天道是“无极而太极”,人道则是“无善而至善”。无极是太极的转语,则无善就是至善的转语。换言之,世界的本体是至善,至善就是有善而无恶。
2.工夫论:王阳明倡导“为善去恶”,而刘宗周倡导“迁善改过”(www.xing528.com)
在探讨了本体论之后,就该谈论其工夫论了。因为,本体问题与工夫问题这两个方面,一直是宋明理学的核心问题。牟宗三先生说:“自宋、明儒观之,就道德论道德,其中心问题首在讨论道德实践所以可能之先验根据(或超越的根据),此即心性问题是也。由此进而复讨论实践之下手问题,此即工夫入路问题是也。前者是道德实践所以可能之客观根据,后者是道德实践所以可能之主观根据。宋、明儒心性之学之全部即是此两问题。以宋、明儒词语说,前者是本体问题,后者是工夫问题。”[42]对于本体与工夫的关系问题,毫无疑问也是王阳明与刘宗周共同关注的重点。虽然他们的观点并不完全相同,但主张本体与工夫合一,则是不谋而合的。当然,对于具体的实践工夫,则又见仁见智。
从两者的“四句教”来看,王阳明既明确了本体,也确定了工夫。其工夫是“为善去恶是格物”。此句的重心当然是“格物”。由于为善去恶是一种道德理性,所以“格物”就是道德实践。而“格物”就是“致知”,所以,致知也是道德实践。王阳明曰:“物者,事也,几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43]这一句表明,格物就是诚意,而诚意就是致知。王阳明曰:“意未有悬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44]所以,格物就是致知,而致知在止于至善。王阳明《大学古本序》曰:“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而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致其本体之知,而动无不善。然非就其事而格之,则亦无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诚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实也。物格则知致,意诚而有以复其本体,是之谓止至善。”[45]格物就是致知,以止于至善,这是知行合一的目的所在。
相比之下,刘宗周此“四句教”则仅明确了本体,但没有直接确定工夫。所以,我们只能依据他的其他著作来给予补充。综合他的全部著作来看,他“四句教”中最后一句,就是工夫理论。如果参照其本人学术宗旨,这一句改为“迁善改过是格物”,或许更为恰当。因为,他前面已经说过“有善有恶者心之动”,最后又来一个“有善有恶”云云,颇有重复之嫌。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得按照他的原话来分析。
“有善有恶者是物则”之“物则”,是指事物的法则。该词出自《诗经·大雅·文王》中的“天生蒸民,有物有则”。从这一点看,刘宗周对于世界的认识更具客观性。物则是事物本来的面貌,可以不依赖于人心而存在,但往往也离不开人心的判断。因此,这个物则在具备客观性的同时,也具有了主观性。善与恶都是这样。刘宗周当然很清楚这个道理。他在第一句所说的“有善有恶者心之动”,与这一句的结合,就是这个意思。当然,刘宗周非常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因此,“恶”一般也就可以视为“过”而已。这与程颢的观点颇为相同。程颢《河南程氏遗书》曰:“天下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非本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如杨、墨之类。”[46]所以,从工夫来看,“迁善改过”就是题中之义了。正因为如此,我们认为,最后一句改为“迁善改过是格物”,是相当妥当的。当然,刘宗周把“恶”改为“过”,是有根据的。因为,“恶”可以转化为“善”,这就好像“欲”可以转化为“天理”一样。刘宗周《学言上》曰:“周子说无欲,有甚奇特?欲原是人本无的物,无欲是圣,无欲便是学。……欲与天理,只是一个。从凝处看,是欲;从化处看,是理。”[47]刘宗周没有把“欲”视为洪水猛兽,则“恶”也不必过于畏惧,只要处理得当,只是一种可以革除的“过”而已。
基于这种思想,刘宗周撰写《人谱》,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人之谱系。其目的就是要迁善改过、入于圣域。从整个理论结构来看,《人谱》分正篇、续篇和杂记三大部分。正篇确定一个本体:“无善而至善,心之体也。”[48]续篇则说明了成为圣贤的整个过程,以及迁善改过的具体做法。杂篇则通过大量历代圣贤的嘉言懿行,来证明迁善改过的实际可行。总之,正篇立本体,续篇定工夫,杂篇则通过历史人物来树立入圣域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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