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杂稿》所收诗文虽多见载于《徐文长三集》,但仍有若干佚诗佚文,又有多篇诗序为《徐渭集》所不载,皆可资补校增辑。佚诗方面,有《百千斋诗为某赋》《某御史巡滇,旧台长某偶持节以军与抚滇,徼御史还朝,抚者以诗二首饯,乃次答之代》《书梦》《送沈玉吾再北》等五首,兹录于下。
佚一 百千斋诗为某赋云取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也
居士曾颜六一馆,后贤今扁千百斋。传心竟唯得以鲁,入道须愚别有柴。莫以乘云干歇脚,且须立雪湿拼鞋。几番彻骨寒须耐,春到梅花鸟亦喈。
该诗息耕堂抄本《徐文长佚草》亦有辑录[17],但题名为《百千斋诗》,且无“云取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也”之诗序。《徐文长佚草》中另辑有《百千斋序》一篇,可知百千斋为上虞钟廷英(字天毓)之斋名,取“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意,寓人应如跛鳖加倍努力。[18]《天池杂稿》佚诗佚文中,仅该诗与徐沁《徐文长佚草》所录重出,且诗题略异又缺诗序,可推知《徐文长佚草》之编纂者徐沁辑录之渠道与《天池杂稿》无关,《百千斋诗》与《百千斋序》均是录自他处。这也可作为《天池杂稿》流落至天津,且并未在绍兴区域流传之佐证。
佚二、三 某御史巡滇,旧台长某偶持节以军与抚滇,徼御史还朝,抚者以诗二首饯,乃次答之代
其一
昨从台省随骢尾,今按南荒仰豸顽。已为成周生吕甫,何妨大楚有庄蹻。碧鸡怅望烟云外,赤鸟应逄殿陆间。已值圣明棆阃急,三韩一臂伏公援。
其二
从来五岳数嵩高,秀气千秋属本朝。已从名公并申甫,更谁多事觅萧曹。玉门来往仍青鬓,铜柱岩峣入紫霄。见说祥鸟相待久,朝朝飞远柏松乔。
该诗题下本有五首诗,这两首为《徐渭集》所不载,后三首在《徐渭集》卷七中题为《代寿黔公》。据盛鸿郎《徐文长先生年谱》,《代寿黔公》三首系徐渭代张元忭贺赵锦寿诞所作[19]。赵锦(1516—1591),字元朴,余姚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曾历大理寺卿、都御史、工部侍郎、南京刑部尚书等职,因劾严嵩杵张居正,两度遭黜,万历十一年(1583)起复为左都御史,万历十三年(1585)加兵部尚书,与张元忭为儿女亲家。徐渭与赵锦亦早已相识,其《送赵大理(先巡抚贵州,迩擢大理)》《送赵大夫掌南台(旧尝为南台御史,论分宜,五六云)》《送御史大夫赵君节镇川贵》[20]等皆为写给赵锦之诗作,且《张太仆墓志铭》也系徐渭代赵锦所作[21]。徐渭晚年从张元忭幕,曾代拟不少诗文。这两首带有政治使命之诗作,于张元忭而言极为重要,加上徐渭本身也与赵锦熟识,故由徐渭代笔致意赵锦,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诗题中“某御史巡滇”,当指赵锦以左都御史身份巡视云南,赵锦于“(万历)十一年召拜左都御史”[22],则诗作应作于该年或稍后。“旧台长某偶持节以军与抚滇”,系指张元忭父张天复任职云南按察司副使之事,据《明史》卷283《张元忭传》:“父天复,官云南副使,击武定贼凤继祖有功。已,贼还袭武定,官军败绩,巡抚吕光洵讨灭之。至隆庆初,议者追理前失亡状,逮天复赴云南对簿,元忭适下第还,万里护行,发尽白。已,复驰诣阙下白冤,当事怜之,天复得削籍归。”张元忭对父亲张天复任职云南副使受冤削籍归里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最后郁郁而终:“(张元忭)服阕,起故官,进左谕德,直经筵。先是,元忭以帝登极恩,请复父官,诏许给冠带。至是复申前请,格不从。元忭泣曰:‘吾无以下见父母矣。’遂悒悒得疾卒。”
这两首由徐渭代笔之诗作,颇有希望赵锦能帮助自己“复申前请”,恢复张天复名位之意,尤其是第一首,应是按照张元忭之意事后修改。原诗初稿为:
昨从台省随骢尾,今按南荒仰豸顽。顽禽纵稍窥新略,迂踈复领旧朝班。
碧鸡西望魂俱越,绣衮东归辖定攀。百海三韩蜂大害,公义大手可辞援?
原诗在书稿中仍然清晰保存,只在诗后写上“拟改云:‘已为成周生吕甫,何妨大楚有庄蹻。’庄蹻元是楚大盗,楚亦连滇。又改云:‘碧鸡怅望烟云外,赤鸟应逄殿陆间。已值圣明棆阃急,三韩一臂伏公援。’”相对而言,原诗内容更为直白,特别是最后“公义大手可辞援”一句,颇有必须援手帮忙之意。修改后的诗句则相对含蓄,诗中借用吕甫、庄蹻两个历史人物,吕甫是周穆王时期刑法的制订者,内容事迹见载于《尚书·吕刑》中,体现了敬德于刑、以刑德教之思想;庄蹻则本是楚国苗裔,受命攻打滇地,后因道路断绝,遂于当地建立滇国政权并对后世云南之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西南外徼,庄蹻首通”[23]。两个人物,一个体现正刑明德思想,一个表达权宜行事主旨,皆是有感而发,言在诗外,又符合赵锦之身份实际。另外,“碧鸡怅望烟云外”“三韩一臂伏公援”,以及第二首之“更谁多事觅萧曹”等诗句,隐喻之意在诗外,指向性也十分明确,赵锦作为当事人自是一看即明。
佚四 书梦
买绳穿管入科场,逐队呼奴万蚁忙。若个神仙相戏谑,醒来不见熟黄粱。
该诗题下注有日期为“二十年七月十八日”,此当为作诗之时间。然结合前后诗文创作之年代推测,“二十”应是“十二”之笔误,因同页中有他写给张元忭的《答张君》尺牍,时间就在万历十二年(1584)冬。此年,徐渭困居绍兴,得张元忭举荐,谋职于知府萧良干(张元忭同榜进士)幕中。萧良干修三江闸,徐渭代作《拟闸记》,并代张元忭拟《闸记》[24],然《拟闸记》与《闸记》均颇敷衍,《拟闸记》未见刊用,张元忭改定之《修闸记》对徐文改动较大[25]。此后不久,徐渭即与张元忭交恶,主要原因便是张氏要修改徐渭诗文而使他不能接受。直到万历十六年(1588),张元忭去世,徐渭白衣径入,“抚棺大恸,道唯公知我,不告姓名而去”[26]。因此,《书梦》的创作时间当在万历十二年(1584)七月十八日,徐渭时年六十四岁,梦入科场或是与受张元忭、萧良干等进士出身者之刺激和冷遇有关。从该诗内容推断,科考“八不售一”之阴影困扰徐渭一生,无法自拔,诗中又以黄粱美梦之典故叹息梦想之遥远与现实之窘困。
佚五 送沈玉吾再北
孛酋方授首,关白何已逃。朝廷更警戒,幕府急吴豪。
别袖啼机妇,诗囊挂宝刀。问谁云沈约,燕赵旧游遨。
结合徐渭其他诗作,从“吴豪”“诗囊挂宝刀”“燕赵”等内容推断,沈玉吾应是沈炼之幼子沈袠,字叔子,号继霞(与其兄沈襄之字、号皆呼应)。徐渭有《沈叔子解番刀为赠二首(继霞)》(其二)诗:“君如佩此向上谷,而翁之死人共哭。”[27]明刊本《徐文长三集》题下原注:“继霞,沈炼子,名袠。”徐渭《沈生行(继霞)》诗:“沈生前年赠我五尺剑,挂在壁间盛尘埃。南倭不来北虏去,太平无用何曾开?今年归自蓟门道,健儿随身紫羢帽。监期已满别我行,南天不雪江梅早。”又其《赠保安稽侯考满序》云:“保安,古涿鹿之地,若边患,初往往徙民入居庸,置戍守……沈生某者,为今光禄少卿讳炼者之从子也,少卿与予为故交,而沈生今在保安为州诸生。”[28]《沈叔子解番刀为赠二首》诗中之“上谷”、《沈生行》诗中之“蓟门”、《赠保安稽侯考满序》中之“保安”,以及本诗之“燕赵”,皆指今河北省张家口一带,明代为宣府镇,秦汉称上谷郡,系边垂重镇,也是沈炼流放之地。综合推断,沈玉吾为沈炼之子沈袠。徐渭与沈继霞的酬唱之作还有《送沈叔子南都迎母》《沈将军诗》[29]等,可见两人之关系亦非寻常。书稿扉页中之“沈二兄先生”或指沈襄、沈袠兄弟,但无确凿证据,不敢妄断。
此外,另有四首诗歌,虽非徐渭所作,但亦录于《天池杂稿》中,内容主题也颇为集中,略可窥徐渭晚年心境之一斑,故不厌其烦,整理于下。
石屋出山佛二首
头发蓬松下翠微,冻云残雪缀伽梨。不须更问山中事,观著容颜便得知。(www.xing528.com)
肘破衣穿骨裹皮,下山回首步迟迟。父王休遣人来问,颜貌不如宫里时。
达 摩
一言不契渡江淮,熊耳峰前去活埋。无限家私狼藉尽,何争一只破皮鞋。
南泉放牧没东西,两岸春风绿草齐。总是国王家水土,不如随分纳些些。
康节先生诗
雀啄复四顾,燕寝有余清。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
翠鸟因毛死,灵龟为壳亡。不如无用物,安稳过时光。
鹊噪未为喜,鸦鸣岂是凶。世间凶吉事,不在鸟声中。
吴草庐先生诗
典却春衫办早厨,老妻何必更踌躇。瓶中有醋堪烧菜,囊里无钱莫买鱼。
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
以上四首诗,置于《天池杂稿》谜语、笔记之间,初读时便觉有异,细考实为辑录之诗。如前三首为元·释清珙诗作,《石屋禅师山居诗》卷六有载[30];第四首为邵雍诗;第五首据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二“文章政事”条载,为吕思诚所作:“吕仲实先生思诚,……先生未显时,一日,晨炊不继,欲布袍贸米于人,室氏有吝色。因戏作一诗曰:‘典却春衫办早厨,老妻何必更踌蹰?瓶中有醋堪烧菜,囊里无钱莫买鱼。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后果及第。”[31]此诗徐渭或即摘录于该书。若陶氏所记为实,则徐渭“吴草庐”当为“吕草庐”之误。抄录之诗歌,亦可作为徐渭晚年心境之写照,不能等闲视之。
诗序方面,也有较多出入,有些更为《徐渭集》所不载。出入方面,如《白牝蛟》第一首诗序较《徐渭集》中多“博物志:‘龙嗜燕,人食燕者不可以度海’”等十二字,与诗中“顿顿涡涎垂燕子”相呼应。《狐裘》诗序《徐渭集》中相对简略:“裘被赊,雪夜苦寒,取信国文公集读之,赋此。”《天池杂稿》本则云:
裘被赊,直不尽至,雪夜苦寒,取信国文公集读之,赋此。人云,赊者特上也,贵介着以猎,翻若熟裘,直八金。亦贵者赠我。
诗序中“信国文公”系指文天祥,《天池杂稿》中的《读文信公仙岩词集焚吊二首》亦当作于此时。从两首诗的字迹看,所书字体偏大,笔墨不均,颇与寻常行草不同,当是与其贫病交加、年老体衰、饥寒交迫有关。又诗中所咏狐裘当是张元忭所赠,其《答张太史》曰:“仆领赐至矣,晨雪,酒与裘,对症药也。”[32]前已述及,《天池杂稿》也收有该尺牍,题为《答张君》,且后文较《答张太史》多出四十九字,虽字迹潦草,但事迹了然:“后赘,壶间草字,产多像芜,品不足传。其归裘也然,必为陈三纫事,然必归。倘素娅,赤狐白不及,则田父不得逃函谷矣。又一笑。”
《天池杂稿》中另有《白牝蛟》其二,及《读文信公仙岩祠集焚吊二首》之诗序,为《徐渭集》所不载。
《白牝蛟其二》诗序
石夫人嫁张路斯,斯斯乃龙也,出颖上。各志及欧苏记又志称,刘洞微善画龙,一日有夫妇来谒云:“龙雌雄在尾,雄者尾粗,雌者尾细。”刘曰:“尔何自知之?”曰:“我二人龙也。”遂化龙飞去。海人云,龙久居醎淡之水,并苦风则缩形以逃于井洞间,豢虬死,父之又苦淡风生,则又放形之海以醎杀淡。盖龙腥,易风也。神丛出《战国策》,盖草莽之神,地水滨多祠龙,独定海则不。掘龙骨者云:“初尚软,风而硬。”
《读文信公仙岩祠集焚吊二首》诗序
公从北使正至临海,一宿,张和孙家已奉义将赴公,而公被执矣。临海仙岩百花洞,公经之而投宿于张地也,今盛祠公于此。按公传,公生则某龙神庙不灵,死则复灵。公跳入江水,随公义旗所指涨而流。公败于梅岭,吞子二两不死,饥八日不死。
诗序是理解诗意之锁钥,特别是带有神话色彩的咏史诗。本诗序就是对徐渭《白牝蛟》诗“侬应坐视槁三农,不尔祠何吝一丛?早使嫁夫封石氏,肯教将尾示刘翁。寸鳞缩虱腥逃井,蜕骨专车雪硬风,莫倚豢龙终豢尔,史臣亲记醢雌龙”[33]最好的注解。《读文信公仙岩祠集焚吊二首》诗序也是一样,均是对诗歌的补充和解释,若无诗序作引,又对诗中典故不甚了然,则读者对诗意的正确把握和理解是非常困难的。
以上为徐渭佚诗及诗序,颇可补其万一,略窥斑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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