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存陆云诗,体式以四言为主,五言为辅;类型以应制赠答为主,抒情言志为辅。然从诗歌发展史角度来说,其诗既具有魏晋诗歌一般的抒情性,又将魏晋诗歌的说理性推向新阶段。
陆诗抒情,多以生命感性为存在形态,往往由具体的人生经历出发,表达真切的生命体验、独特的家国情怀以及别样的人生境遇,又在普遍人性的意义上触动人的心灵,因此成为其诗中最为动人的内容。
从表达内容看,其言情主要有三类:第一,游子思妇之愁。其《失题》(美哉良友)两首,是士龙赠妇的往返之作。首章拟妇赠诗,思妇自述德行之美质,渴望相见之殷切,不得相见之伤情。次章答妇赠诗,游子梦想美人之光华,梦中相见之欢乐,梦醒现实之苦痛。《为顾彦先赠妇往返》四首,一、三首拟彦先赠妇,写夫妇空间阻隔之遥远,游子思妇之情深,漂泊异乡之苦涩,昔日恩爱之深厚,固如金石之坚贞。二、四首拟妇答,写与君别以后之孤独,年衰色弛之忧虑,承君眷顾之喜悦,及时欢爱之渴望,美人诱惑之隐忧,秋扇见捐之悲叹。士龙写游子思妇之情,既有“何用结中欵,仰指北辰星”的爱情坚贞,“道同契合,体异心并”的同气相求的知音之感,又突出“堂构既崩,过庭莫睹”的覆国亡家之痛,这就大大拓展了《古诗十九首》游子思妇之情的抒情区间。第二,亲友离别之情。陆云赠答诗多写离别之情,其中最让人动容的是兄弟离别。元康六年冬,机由吴王郎中令迁尚书中兵郎,而士龙继任吴王郎中令,二人借机约定同归故里。因局势混乱,机被诏返洛,兄弟饯别于归乡途中,机赠诗,云作《答兄平原》。全诗以“怨”字振领全篇,凸显别情之黯然;然后分写离别场景之难堪,别后悬想之神伤;最后以“衡轨”“非服”为喻,感慨兄弟难以割舍的情怀。写离别之悲层层转深,而语尽情遥。陆云少数应制诗间写别情,也别有特色,如《太尉王公以九锡命大将军让公将还京邑祖饯赠此诗》:“飞辔清晖,扶桑移荫。视景只慕,挥袂沾襟。娈彼同栖,悲尔异林。”虽饯别之宴祥和欢乐,然顾视日影,友人又不得不离去,于是诗人心头顿然百感交集,念往日之同栖,悲今日之分飞,不禁涕泪沾襟,故《采菽堂古诗选》曰:“写别绪有生态”[2]。第三,家园故国之感。陆云的覆国亡家之痛,虽然没有陆机表现得那么强烈,然而其情感的厚重则又过之。如《答兄平原》在追溯辉煌家世,描述家道衰落,自惭回天乏术中,充满重振家风的渴望;在描述思乡之殷、归乡之切、友于之乐后,反跌出堂构倾颓的满目凄怆,又充满覆国亡家之痛,种种复杂情绪交错缠绕,使此诗情感非常厚重。《答张士然》自叙其自吴适洛的行役之苦,同样渗透着“感念桑梓域,仿佛眼中人”的故国之思。二者互为因果,深化了情感底蕴。其实陆云与友人的赠答诗,心灵的牵挂,深情的期待,殷殷的叮咛,深挚的祝福,情感也令人回肠动心。
陆云兄弟在经历覆国亡家、屏居乡里十年后,不得已而入洛仕晋。这种特殊的人生经历,使其诗写游子思妇、离别之情、家国之感,既带有普遍人性的伤感伤别的忧郁,又镌刻特殊人生的无奈苦楚的阴影。
陆诗说理,以理性智慧为存在形态,往往由具体感性的物象出发,升华出哲理,表达抽象的宇宙认知、特殊的生命感悟以及超越的人生境界,在普遍意义的哲理上警策人心,因此成为其诗中最为深刻的内容。(www.xing528.com)
从中国诗歌发展来说,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学问为诗,从某种意义上说,陆云得风气之先。受玄学的影响,正始诗歌“篇体轻澹”。陆诗拓展了嵇康诗的玄学境界,浸透着强烈的玄言色彩,真正拉开了东晋玄言诗的序幕。中国台湾林芬芳直接将陆云这部分诗歌划归于玄言诗范畴。然而,陆云并没有完全走向“略于具体事物而究心抽象之理”[3]的玄言诗一路。其言理,大多由具体感性的物象出发,升华出抽象之理。如《失题》(悠悠县象)八章,由自然而及天道,由天道而及先哲,由先哲而及社会,由社会而及人生,最后以感慨收束。全诗以“悠悠县象,昭回太素”“日征月盈,天道变通”之自然迁变引起,以“思乐万物,观异知同”“薄言观物,在堂知化”的由形下而形上的思考为转折,最后升华到哲理的层面:“达贵伊何,天爵无荣。浑沦大昧,混其浊清。毁方遁象,遗顽履贞。道实藏器,景以昭形”。阐明以德为先、无用为用的用世之道的抽象哲理。由具象走向抽象,是其基本表达体式。陆云赠答诗亦有纯粹作理语者,然其说理仍然不排斥具体的感性形象,如《答吴王上将军顾处微》其一:“邈矣大昧,造化明明。物以曲全,人以直生。类聚百族,群分万形。员渊挺随,方川吐琼。”言天地造化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性也,则物曲而人直。取《易·屯》与《系辞上》以说理,然其结语又以圆渊、方川出玉而喻之。
或以感性形象而究心玄理,或究心玄理而以感性形象喻之,使陆云诗说理灵动而不枯淡,得之嵇康,又远迈当代,故《古诗评选》赞叹道:“晋初人说理乃有如许极至,后来却被支、许凋残。”[4]支遁、许询说理过之,而诗歌意象营构不足,缺少陆云玄理诗的情致。
必须指出的是,陆云尚有大量的应制酬赠,以谀语为尚。其应制之作,或谀君主,或谀王公;其赠答诗,或谀其宾,或谀其友。善作谀语是晋诗一大特点,这种谀语虽源于《诗》“颂”,然因为对所颂对象的功业、才德、家世、令名的赞美言过其实,且千人一面,缺乏真情实感,没有《诗》“美盛德之形容”的崇高感。从内容看,既缺少说理诗的深刻警策,也没有抒情诗的动人肺腑。善作谀语,也是西晋“士无特操”的标志之一。世风习染,陆云也无法超脱。然“二陆”四言诗是“西晋‘颂美’雅诗的典型。……代表整个西晋四言诗之基本模式”[5]。
陆云诗歌的价值主要集中于以情动人魂魄和以理警策人心两个方面。然而,善作谀语的内容虽不足取,在艺术上则又取得了西晋其他谀颂诗所难以达到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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