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答客问上》云:“《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意谓:《春秋》笔削之义,体现于“事具始末”之比事,以及“文成规矩”之属辞上。史事如何编比?文辞如何连属?攸关笔削之义,与叙事之法。而笔削去取,体现在比事属辞之详略、重轻上;详之、重之所在,即是一篇取义之所归。
伍举得罪楚执政者,于是去楚奔晋。道遇相善之蔡声子,于是声子为恢复伍举之职位,而游说楚令尹子木。说服内容分为两大部分:前半,偏重属辞;后半,侧重比事。比事部分,笔削出楚材晋用之个案四则,就楚材晋用,“以害楚国,不可救疗”之实况,和盘托出。论者称:《声子说楚》,与《吕相绝秦》,皆《左氏》“借一段议论,为全部春秋前后作关锁,非苟作者”。[56]所谓借一段议论作关锁者,即是决断去取,因事命篇,“爰始要终,本末悉昭”之纪事本末体行文表述。
声子说楚复伍举,前半谈说重属辞,分为两截:先拈出刑滥与赏僭,后申之以劝赏、畏刑、恤民。要之,以刑滥、畏刑为主,赏僭、劝赏为衬托;至于恤民,则是陪笔。凡此,可见属辞之大凡。特提刑滥、畏刑,卒章又突出“淫刑”,牵上搭下,渐入正题,扣切“大夫逃死于四方,而为之谋主,以害处国,不可救疗”之篇旨。后半文章,运用排比类似史事之比事法,枚举析公、雍子、子灵、苗贲皇四则楚材晋用之个案,作藉宾形主之烘托。全文四宾陪一主,比事以见义,自以恢复伍举职位为主体,卒章显志,暗示影射,伍举即将成为第五位楚材晋用之祸患。[57]令尹子木闻言恐惧,言之于王,楚国不得不设下停损点。
声子所举楚材晋用之四人:析公奔晋,以为谋主,在《左传》文公十四年(前613);绕角之役,在成公六年(前585);晋侵蔡袭沈、获其君,在成公八年(前583)。雍子奔晋,彭城之役,在成公十八年(前573);晋降彭城,见襄公元年(前572)。子灵(申公巫臣)奔晋,在《左传》成公二年(前589);通吴于晋,详成公七年(前584);吴伐巢、取驾、克棘,入州来,详成公七年(前584)。苗贲皇奔晋,见《左传》宣公四年(前605);鄢陵之役,详成公十六年(前575)。楚材晋用之四人,或令楚失华夏,或使楚失东夷,或致楚疲于奔命,至今为患;或促成郑叛、吴兴、楚失诸侯。若依编年纪事,将分属八处叙记。今因声子说楚,类叙弃贤才、资敌国之谋主四人,《左传》叙事,决断去取,“不以年次为先后,随口吐出,以类相从而已”。就楚材晋用,造成楚国莫大危害一事,因事命篇,亦“爰始要终,本末悉昭”之纪事本末体叙事也。
春秋史,是一部诸侯争霸之历史。晋自文公城濮一战,胜楚、制楚、创霸之后,历晋悼公中兴,主盟华夏前后达一百二十余年。晋楚争霸,二雄霸业互为消长,其他侯国之或依或违,分合聚散皆随之,而春秋时代之国际秩序,遂因之而调整与改易。故研治《春秋》《左传》,或考察春秋史,掌握诸雄霸业之彼消此长,则思过半矣。(www.xing528.com)
襄公以前,争霸中原者为晋楚两大国。楚国惟宣公十二年,晋楚邲之战,楚胜晋败,楚庄王称霸一时而已,其余皆晋国主盟华夏。成公七年,申公巫臣通吴于晋,于是晋联吴以制楚。其后晋霸不竞,楚势亦日削。清姜炳璋《读左补义》称《左传》“于兴衰交关处,必有一篇大文,牢笼后来结局”;[58]不止如此,《左传》于世局变革之际,往往出于终始本末之叙说,因事命篇,汇聚一处,以串联散分,囊括相关,此真纪事本末体之权舆。
晋楚争霸既为春秋之大事,为救济编年体事迹不连贯之缺失,《左传》于城濮之战晋文公称霸之前,先叙《重耳出亡》一篇文字,因事命篇,出以纪事本末体,预示亡公子而有得人之望;营造其天启之势,而返国、称霸之气象跃然纸上。《吕相绝秦》,叙麻隧之战,因《绝秦》而因事命篇,综括秦穆公以来,近七十年秦晋交兵之种种,为晋悼中兴霸业作见证。《蔡声子说楚》,亦藉声子复伍举之外交辞令,因事命篇,叙三十年来楚材晋用之祸害,造成楚失华夏、楚失东夷、楚失诸侯、疲于奔命之恶果,亦导致楚霸衰歇之结局。如此叙楚材晋用之虚实,晋楚争霸情势之消长,已昭然若揭。
由此观之,《左传》叙事之“爰始要终,本末悉昭”,文简事豁,无编年纪传之失,颇饶纪事本末体之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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