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无达诂”,诗歌文本的意义不是独立的存在,而是在接受中呈现出来。“历史的距离”是影响经典解读的重要因素。经典的文本意义产生于特定时代,并且随历史的发展和接受主体的不同而呈现出一种动态的开放特征。因此,不同时代、不同接受主体,对于同一种文本可能做出截然不同的阐释。但是,努力追寻文本的本来意义,最大限度地追寻读者当下呈现的文本语境与可能存在的历史语境的“视界融合”,亦即追寻读者解读的意义与文本意义尽可能地叠合,是经典诠释的主要原则。杜预循古文经学的治经路数,“原始要终”是其基本学理特点,因此其语词训诂、章句辨析及本事考索,都试图在可能的历史语境的还原中揭示文本的本来意义。
先言训诂语词。语词训诂主要是探求语言在历史发展中所形成的概念意义,可以称为历时性意义。通过对语言在某一历史区间概念意义的阐释,在历史语境中,追寻文本的本意。因此,语言的历时性意义是理解文本意义的连贯古今的信息载体,从而使文本超越时间界限而为后人解读提供了可能。古文经学家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最大可能地再现文本的历史语境。《集解》在这方面特点非常突出,如僖公九年:“臣闻之:唯则定国。《诗》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文王之谓也。又曰:‘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无好无恶,不忌不克之谓也。”杜注:“帝,天也。则,法也。言文王暗行自然,合天之法。”“僭,过差也。贼,伤害也。皆忌克也。能不然,则可为人法则。”[11]前诗引《大雅·皇矣》,是周人叙述祖先的开国史诗。其“帝”“则”二词,毛传未单独训释,郑笺则将语词训释融合在章句阐释中。关于“则”之训释,古今并无异议。然而“帝”的训释则微有不同。《字汇》曰:“帝,上帝,天之神也。”故今人高亨解释:“此二句言文王不知不觉地自然遵循上帝的法则。”[12]那么,杜预何以训为“天”?因为远古时上帝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虚拟存在,它以天的形式显示其力量的存在。因此天的法则也就是上帝的法则,所以杜预补充“帝,天也”的训诂。而高亨的解释则胶着于本意而背离了语言意义的历时性。后诗引《大雅·抑》,告诫周朝贵族修德守礼、谨言慎行。毛传:“僭,差也。”郑笺:“当善慎女之容止,不可过差于威仪。女所行,不不信、不残贼者少矣,其不为人所法。”[13]杜注“僭”取自郑笺,补充“贼”的训释,其句意阐释又紧扣《诗》所言之“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无不柔嘉”,心有所忌则言必“过差”,志在克人则威以伤人,惟有不忌不克,则为人效法之榜样。因为《左传》与《诗》处于一个相近的历史区间,杜注不离《左传》的历史语境,又抓住《诗》的整体语境,所以其语词训诂、句意阐释,都能呈现《诗》之语言的历史语境意义。
次言辨析章句。杜注训诂语词,实则为辨析章句服务;而辨析章句也特别凸显《诗》意阐释的历时性特点。如昭公八年,“叔向曰:……《诗》曰:‘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唯躬是瘁。哿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处休。’其是之谓乎!”叔向所引乃《小雅·雨无正》。毛传:“哀贤人不得言,不得出是舌也。哿,可也。可矣,世所谓能言也。巧言从俗,如水转流。”郑笺:“瘁,病也。不能言,言之拙也。言非可出于舌,其身旋见困病。巧,犹善也。谓以事类风切剀微之言,如水之流,忽然而过,故不悖逆,使身居安休休然。乱世之言,顺说为上。”[14]《集解》:“不能言,谓不知言理。以僭言见退者,其言非不从舌出,以僭而无信,自取瘁病,故哀之。哿,嘉也。巧言如流,谓非正言而顺叙,以听言见答者,言其可嘉,以信而有征,自取安逸。师旷此言,缘问流转,终归于谏,故以比巧言如流也。当叔向时,《诗》义如此,故与今说《诗》者小异。”[15]显然,关于此《诗》阐释,毛传、郑笺与杜注大相径庭。不仅训诂不同,如“哿”,毛传训“可”,杜注训“嘉”,而且句意阐释也不相同。毛、郑认为,“不能言”者,是“不能以其正道曲从君心”的贤者,“能言”者是“阿谀顺旨,不依正法”的小人。杜预认为,“不能言”者,是“不知言理”“僭而无信”之小人,“故身见困病”而可哀之;“能言”者是“巧为言语”“其言信而有征”的贤者,故能“自使其身处休美之地”而可嘉之。杜预还特别指明:“叔向时,《诗》义如此,故与今说《诗》者小异。”古今说《诗》的不同,乃因为《诗》意的阐释也同样具有历时性的特点。故孔颖达疏:“云‘叔向时《诗》义如此’者,但叔向此言在孔子删《诗》之前,与删《诗》之后,其义或异。”[16]叔向所说《诗》意是否一定是孔子删《诗》前的《诗》之原意,难以确论;但是由此也可说明,杜预辨析章句,能够自觉地在历史语境中探求《诗》的本意。杜预对赋《诗》“造篇”的研究,几乎全是探求《诗》的本意,如《载驰》《常棣》等。这种研究的本身就具有方法论的意义。(www.xing528.com)
再言本事考索。由于文本生成于特定的历史背景,是对某种特定历史背景的语言阐释,因此文本的意义并非仅仅是语言的历时性的概念意义,同时又承载着特定历史背景下的文化意义。因此考索诗歌本事,一直为诗学家所瞩目。虽然受注释体例及书写条件的限制,《集解》言简意赅,有关《诗》之本事往往也点明即止。凡毛传、郑笺详细明确而无异议,则不另注;若间有争议,疑不能明,则说明之。如宣公十二年:“《汋》曰:‘于铄王师,遵养时晦。’耆昧也。《武》曰:‘无竞惟烈。’抚弱耆昧,以务烈所,可也。”杜注:“《汋》,《诗·颂》篇名。铄,美也。言美武王能遵天之道,须暗昧者恶积而后取之。《武》,《诗·颂》篇名。烈,业也。言武王兼弱取昧,故成无疆之业。”[17]汋,毛诗作“酌”。关于此诗本事,毛传:“《酌》,告成《大武》也。”郑笺:“于美乎文王之用师,率殷之叛国以事纣,养是暗昧之君,以老其恶。是周道大兴,而天下归往矣。”[18]毛传以为是告《大武》之成,乃歌武王之事;郑笺则以为是赞美“文王之用师”,二说不同。杜预弃郑笺而取毛传,明确指出,《酌》诗乃赞美武王能遵循天道,纵养纣之暗昧,待其恶行满盈而后诛之以定天下。从后两句“时纯熙矣,是用大介”看,此诗所表达的逻辑次序是:周经过“遵养时晦”,而后“于铄王师”,最终“时纯熙矣,是用大介”,即诛殷纣而周道明盛。完成这样的历史转折,显然是武王而非文王。因此,杜预取毛传而弃郑说,是完全准确的。同样,《武》诗亦是奏《大武》之歌,像武王伐纣之事,诗云:“于皇武王,无竞惟烈。”诗意较上诗更为明确,故杜曰“言武王兼弱取昧,故成无疆之业”。通过考索本事,能够从历史语境上解读诗歌,因此所阐释的观点也就大抵切合诗歌原意。
可见,《集解》关于《诗》的研究,无论语词训诂、章句辨析,还是本事考索,虽阐释方法未脱古文经学家的路数,但是阐释内容又常与古文经学家不同。然而,由于杜预解《诗》能从历史语境出发,所以异于古文经学者,也大抵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对后代《诗》学研究有着重要影响。而且注重语词、章句、本事的历时性与对应性,对于文学创作的词语选择、句意锤炼、本事表现也有一定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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