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们讨论汉朝方面对匈奴进攻的反应。从我们的研究可以看出,西汉对匈奴的进攻在四季中有超过一半(55.6%)发生春季,接下来是夏季(27.8%),下半年的秋、冬两季加起来仅占16.7%(秋季11.1%,冬季5.6%),呈现出很强的季节性倾向[26]。然而在东汉,情况大有不同,没有明显的季节特征。东汉进攻匈奴最多的是在冬季(32.4%),最少的是在秋季(14.7%)。换句话来说,西汉时期的军事行动受季节变化的影响明显,而东汉时期影响不是那么明显。我们认为,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主要是军事物资的供应、农时的影响和气候因素。
先来看军需供应的问题。王莽建立新朝,对匈奴采取强硬态度,激化了双方的矛盾,匈奴对北方边境造成很多的麻烦。王莽凭借西汉长期积累的财富,积极筹措,准备发动一场大规模地对匈奴的军事进攻。“乃拜十二部将率,发郡国勇士,武库精兵,各有所屯守,转委输于边。议满三十万众,赍三百日粮,同时十道并出,穷追匈奴”。[27]饱经战事的大将严尤劝谏王莽,认为这种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有“五难”,其中四项都与后勤保障有关。他的言论为我们展现当时军事供给的真实情形:
今天下遭阳九之厄,比年饥馑,西北边尤甚。发三十万众,具三百日粮,东援海代,南取江淮,然后乃备。计其道里,一年尚未集合,兵先至者聚居暴露,师老械弊,势不可用,此一难也。边既空虚,内调郡国,不相及属,此二难也。计一人三百日食,用糒十八斛,非牛力不能胜;牛又当自赍食,加二十斛,重矣。胡地沙卤,多乏水草,以往事揆之,军出未满百日,牛必物故且尽,余粮尚多,人不能负,此三难也。胡地秋冬甚寒,春夏甚风,多赍鬴鍑薪炭,重不可胜,食糒饮水,以历四时,师有疾疫之忧,是故前世伐胡,不过百日,非不欲久,势力不能,此四难也。辎重自随,则轻锐者少,不得疾行,虏徐遁逃,势不能及,幸而逢虏,又累辎重,如遇险阻,衔尾相随,虏要遮前后,危殆不测,此五难也。大用民力,功不可必立,臣伏忧之……[28]
以下的事例也可看出军粮转运之重要。神爵元年(前61),先零羌进攻汉朝,酒泉太守辛武贤建议应该长途奔袭,打击先零,“可益马食,以七月上旬赍三十日粮,分兵并出张掖、酒泉合击罕、开在鲜水上者”[29]。老将赵充国,当时已年过七十,他非常清楚三十日的军粮加上衣服兵器会是很大的负担。“以一马自佗负三十日食,为米二斛四斗,麦八斛,又有衣装兵器,难以追逐”[30]。
永和二年(137),日南、象林“徼外蛮夷”几千人进攻象林县,公卿百官大都主张派遣大将,发荆、扬、兖、豫四万人剿灭。大将军从事中郎李固认为此计划有“七不可”,其中第五项即和军粮转运有关:
军行三十里为程,而去日南九千余里,三百日乃到,计人稟五升,用米六十万斛,不计将吏驴马之食,但负甲自致,费便若此。其不可五也[31]。
毋庸置疑,在秦汉时期,牛、马等畜力是除人力之外的主要运输动力来源,这些牲畜本身也会消耗大量的粮草。元狩四年(前119)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各将五万骑,从定襄和代出击匈奴,后面跟随步兵数十万人,另有“私负从马十四万匹”,这还不包括运送粮食辎重的马匹,“粮重不与焉”[32]。
东汉安帝时,虞诩为武都太守。当地“运道艰险,舟车不通”,虞诩用原来的转运之费,雇佣民力,开通水道。水道开通前,运输全靠畜力,“驴马负载,僦五致一”。对于“僦五致一”,李贤注为:“谓用五石赁而致一石也”。此后漕运畅通后,每年省运费四千多万[33]。在另外两个极端的例子中,粮草到达目的地和牲畜途中消耗的比例分别为1:192和1:64,达到了骇人的地步。其一为主父偃上奏汉武帝谏伐匈奴,说秦始皇不惜民力,遣蒙恬伐匈奴,“又使天下飞刍挽粟,起于黄、腄、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颜师古在注中说:“六斛四斗为钟。计其道路所费,凡用百九十二斛,乃得一石至”[34]。其二为《汉书·食货志》讲武帝时南征北讨,转运繁劳,“千里负担馈粮,率十余钟致一石”[35]。
在交通状况更为困难的情况下,畜力也没法利用,只能由人力来手提肩挑。建元六年(前135),汉武帝采纳了唐蒙的建议,拜他为郎中将,准备联络夜郎等国,开通道路,利用牂柯江直通番禺,以控制南粤。唐蒙共率领士兵千人,而转运粮食辎重者却有一万余人,为士兵人数的十倍[36]。
从上面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出,运输保障问题在秦汉时期确为一项大事。军需供给必然会受到季节变化的影响,进而也会影响到军事活动,以下是几个很好的例证。建武二年(26),东汉还未全部统一,朱浮为幽州牧,渔阳太守陈宠、涿郡太守张丰进攻朱浮,朱浮而光武帝上表求援。刘秀诏报因军粮不足,要到秋后才能发兵。诏书说:
往年赤眉跋扈长安,吾策其无谷必东,果来归降。今度此反虏,埶无久全,其中必有内相斩者。今军资未充,故须后麦耳[37]。
汉宣帝时,为解决西羌问题,赵充国上表奏屯田,以应对边地粮草缺乏的问题。他建议,在每年的四月,当草开始生长时,可以“发郡骑及属国胡骑伉健各千,倅马什二,就草,为田者游兵”[38]。“就草”,即是为了省去饲料转运之费
在汉代这样一个农耕社会,农时在策划军事活动时是必然要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我们也可以看到农时影响军事行动的实例。元狩四年(前119)春,大将军卫青率领四将军出定襄,骠骑将军霍去病出代,攻击匈奴(见附录I第30),而卫尉韩安国率兵屯于渔阳。韩安国从匈奴俘虏处获悉匈奴已经远去,即上书,“言方田作时,请且罢军屯”。罢军屯以后仅一月有余,匈奴进攻上谷、渔阳,韩安国只剩下七百多士兵,为匈奴所败,被匈奴虏略人民畜产而去。为此,韩安国“意忽忽不乐”,数月后,“病欧血死。”[39]
东汉安帝永初元年(107)夏,陇西诸羌反。当年冬,车骑将军邓骘与征西校尉任尚,率领五营及三河、三辅、汝南、南阳、颍川、太原、上党诸郡兵共五万多人屯汉阳。诸羌屡屡得手而汉军不能胜,到了永初四年,因为“军营久出无功,有废农桑”,下诏令任尚还屯长安,同时罢遣南阳、颍川、汝南吏士[40]。
这两个例子可以证明,汉代在策划军事行动中对农时的考量。这两个事件相距约两百年,两者之中有所不同。第一例事件是确实发生在秋天收获季节,第二例是因为长期用兵,迁延不止而已进入第四个年头,造成了农业生产力的缺乏。(www.xing528.com)
汉武帝元光元年(前134),闽越王郢兴兵攻南粤,南粤上书汉朝求救。汉朝派两将军带兵征讨,兵尚未过南岭,闽越王弟善杀郢投降,汉朝罢兵。当汉朝准备出兵时(据《汉书·武帝纪》,此次出兵在九月以后[41]),淮南王刘安上书劝阻向南粤出兵,他提到的一个重要的理由是出兵会影响到农业的生产。刘安上书曰:
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为欲屠灭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险阻。背而去之,则复相群聚;留而守之,历岁经年,则士卒罢勌,食粮乏绝。男子不得耕稼树种,妇人不得纺绮织妊,丁壮从军,老弱转饷,居者无食,行者无粮。民苦兵事,亡逃者必众,随而诛之,不可胜尽,盗贼必起[42]。
南粤危机解决后,武帝派严安晓谕淮南王,专门强调此次行动并没有影响到农时:
且天子诛而不伐,焉有劳百姓苦士卒乎?故遣两将屯于境上,震威武,扬声乡。屯曾未会,天诱其衷,闽王陨命,辄遣使者罢屯,毋后农时[43]。
淮南王刘安上书劝阻武帝出兵南粤,其中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不愿汉朝势力向南扩张,以威胁到淮南国。但是他上书以影响农时为理由,武帝也要专门做出解释,这足以说明农时在当时事关重大。
永光二年(前42)秋,陇西羌彡姐旁种反。元帝诏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郑弘等商议。右将军冯奉世认为应该立即发兵,出兵四万,用一月时间即可以剿灭。丞相、御史大夫等人以为“民方收敛时,未可多发”,主张仅用一万人屯守。冯奉世力争,以为少发兵而旷日持久,不如多发兵一举解决,最后仅增加两千人。在此件事件中,“农时”的概念或许只是双方明争暗斗的说辞,但在辩论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44]。
除过军需供应问题和“农时”因素,还有至少其他两个因素在影响汉朝的军事行动的时间。其一为匈奴的战斗力。如正史所载,匈奴的战斗力在春季最弱。经过漫长的冬季,在春天匈奴的马匹瘦弱,无法长途奔袭。宣帝时,赵充国条陈征讨西羌方略,其中说道:“从今尽三月,虏马羸瘦,必不敢捐其妻子于他种中,远涉河山而来为寇。”[45]虽然说的是西羌的马匹,对于匈奴应该也同样适用。匈奴对马匹的依赖程度自然较汉军为高,这可以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为什么西汉攻击匈奴以春天为最多。
第二点是气候。我们已经从以上严尤的上书中看出,“胡地秋冬甚寒”,对汉朝的人和马都是巨大的考验。宣帝曾因赵充国在对羌作战中过于保守而下诏责备,其中谈到了冬季的严寒对将士不利:
将军将万余之众,不早及秋共水草之利争其畜食,欲至冬,虏皆当畜食,多藏匿山中依险阻,将军士寒,手足皲瘃,宁有利哉?[46]
在西汉时期,汉朝曾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来改善马匹的素质,取得了很大的成效(详下)。然而直到宣帝时,酒泉太守辛武贤仍然认为“汉马不能冬”[47],这也是气候影响所致。
到成帝河平(前28—前25)年间,夜郎王兴与钩王禹、漏卧侯俞举兵互相攻击,牂柯太守请发兵诛兴等。朝廷议论,认为路途遥远,出兵不便,派遣太中大夫张匡持节和解。杜钦认为这并不是上策,建议采取果断措施,以绝后患。杜钦说:
宜因其罪恶未成,未疑汉家加诛,阴敕旁郡守尉练士马,大司农豫调谷积要害处,选任职太守往,以秋凉时入,诛其王侯尤不轨者[48]。
从这个例子可见,当时在谋划军事行动时,合适的季节和有利的天气因素确实是考虑的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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