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修斯帆船与船眼描绘的历史图像

公元前800年左右，行走在东地中海的盲人歌手荷马整合了多个民族的英雄传说，吟唱出两部宏大的史诗：其一叫《伊利亚特》，描绘的是特洛伊战争；其二叫《奥德赛》，描绘的是特洛伊战争后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泊的故事。后世将它们称为《荷马史诗》。

《荷马史诗》反映的是迈锡尼文明——它由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迈锡尼城而得名，时间跨度在公元前1600年至前1200年。迈锡尼文明继承和发展了米诺斯文明。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这些先民，当时被称作阿卡亚人（那个时候还没有“希腊人”这个称呼），他们在半岛的中部和南部建立起第一个奴隶制国家——迈锡尼王国。公元前12世纪，迈锡尼王国为了争夺海上霸权，与小亚细亚西南沿海的国家发生冲突，最著名的就是特洛伊战争。

虽然《荷马史诗》神话色彩很浓，但还是可以了解到东地中海水军建设的基本模样，在《伊利亚特》第二卷，诗人用了一半的篇幅叙述从特洛伊出发到希腊的战船数量，哪个城镇、哪位将领、所带哪一种战船、各有多少……这段看上去有些絮絮叨叨的以船的数量来衡量权力大小的“船录”，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首次表现海上霸权的经典，也可以视作希腊“海权思想”的先声。

此外，人们还可在《奥德赛》中了解奥德修斯造船的全过程，这是一大段接近史实的描绘：

海岛尽头耸立着桤树、杨树、直指天穹的杉树，早已风燥枯干，适可制作轻捷漂浮的筏船……奥德修斯动手伐木……他一共砍倒二十棵大树，用铜斧剔打干净，劈出平面，以娴熟的工艺，按着溜直的粉线放排……在每根树料上面，用木钉和栓子把它们连固起来，像一位精熟木工的巧匠，制作底面宽阔的货船，奥德修斯手制的航具，大体也有此般敞宽。接着他搬起树段，铺出舱板，插入紧密排连的边柱，不停地工作，用长长的木椽完成船身的制建。然后，他做出桅杆和配套的桁端，以及一根舵桨，操掌行船的航向，沿着整个船面，拦起柳树的枝条，抵挡海浪的冲袭，铺开大量的枝干。其时，卡鲁普索，丰美的女神，送来大片的布料，制作船的风帆。奥德修斯动作熟练地整治，在木船的舱面安上缆绳、帆索和升降索。最后，他在船底垫上滚木，把它拖下闪光的大海……

——《奥德赛》第五卷（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版）

这是奥德修斯自己造的海船，后来，这条船被海神波塞冬制造的风浪摧毁，奥德修斯“幸好抱住弯翘的海船，它的龙骨，漂游了九天”，来到一个岛上，岛上的女神送他一条“拼造坚固的木船”。这一次，他的海上航行又被海神波塞冬摧毁了。他又漂流到一个岛上，“手握权杖的王者……选出五十二名青壮年……在乌黑的船身上竖起桅杆，挂上风帆，将船桨放入皮制的圈环，一切整治得清清楚楚，升起雪白的风帆……”

从诗歌的描述看，海上漂泊20年间，奥德修斯换了许多船，这些船是木制船，有龙骨，漆过乌黑的船身，有可装卸的桅杆，有配套的桁端，有布做的风帆，大船要52名青壮年操控。这是爱琴海古帆船的详细“索引”。

据专家推测，《荷马史诗》在公元前6世纪已经有了文字版本，但都失传了，现存最早的是10世纪的抄本。但《荷马史诗》的美术样式，却借助陶器得以保存，并留下了大量的古帆船历史图像。

其中就有撞角船的描绘。撞角船是古代海战的重要发明，人们猜测它可能是在公元前1200年由埃及人发明的，后来被古代腓尼基、希腊和罗马的桨帆船广泛采用。不过，考古发掘中并没有看到古埃及撞角船的历史图像与文献记录。

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收藏一件希腊南部锡罗斯岛出土的公元前3000年的祭祀物品（也叫“煎锅”），上面饰有一条安有15对桨的海船，船头还伸出一个尖脊，爱琴海船正是在这条脊梁的基础上建造起来的，它当时的作用是加固船体和破浪，极可能就是“撞角”的雏形。

希腊南部锡罗斯岛出土的公元前3000年的祭祀物品（也叫“煎锅”），上面饰有一条安有15对桨的海船，船头伸展出一个尖脊，此种船极可能就是“撞角”的雏形

现存最早的撞角船图像来自在古代伊特鲁里亚的卡勒城（今意大利切尔威特里）的考古发掘，这是一尊大约制造于公元前675年的彩陶双耳喷口杯（酒杯，或调酒缸）。一面绘有《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弄瞎海神之子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的场景，另一面（图左）描绘了一艘带有撞角以及搭载战士的升高甲板的战船，正在追赶一艘帆船。这是地中海西部最早的撞角船历史图像，它甚至早于希罗多德对撞角船的文字记载。

公元前6世纪，腓尼基成为西地中海的强大城邦，并将其势力扩展到北非。公元前535年，腓尼基人与意大利北部的伊特鲁里亚人联合起来，在科西嘉岛阿拉利亚海面，打败希腊人的殖民地马西利亚派出的一支舰队，阻止了希腊人向西地中海的渗透。

公元前675年的彩陶双耳喷口杯，绘有最早的撞角船，记录了地中海战船特有的船眼

伊特鲁里亚的造船者是最早在船上装配两根桅杆的人，描绘这种船只的最早图像可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50年代，发现于一处墓葬的墙壁上，位于第勒尼安海沿岸的奇维塔韦基亚（Civitavecchia）附近的塔尔奎尼亚（Tarquinia）。他们也使用撞角，关于撞角的最早记录出现在希罗多德对阿拉利亚战役的记载中。

值得注意的是，公元前675年的彩陶双耳喷口杯不仅有最早的撞角船的图像，同时它还记录了地中海战船特有的船眼。有人猜想地中海战船船眼源自“荷鲁斯之眼”（The Eyes of Horus）。荷鲁斯是古埃及神话中法老的守护神，是冥王奥西里斯和伊西斯的儿子，其形象是鹰头人身。他的眼睛是太阳和月亮，是辨别善恶、捍卫健康与幸福的护身符。埃及第十八王朝的法老图坦卡蒙（公元前1341—前1323年）的木乃伊上就绘有荷鲁斯之眼。但广泛使用荷鲁斯之眼的埃及人没有把它绘在船上。地中海进入泛希腊化时代和罗马帝国时期，希腊和罗马的船头上出现了神一般的船眼，甚至成为战船的必备标志。当然，船眼的眼形与造型独特的荷鲁斯之眼有着很大不同，所以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在《地中海考古》一书中认为它是“海豚眼”。(www.xing528.com)

《荷马史诗》中说，奥德修斯帆船有可以放倒的桅杆，但没说那船是几桅。大英博物馆中有件保存完好的公元前480年的希腊陶瓶。这个瓶上画的是《奥德修斯自缚》，画中的一艘单层桨战船（pentekonter）只有一根桅杆，缚着奥德修斯，一边船舷上画了七个桨位和四个桨手，船尾两舷各有一个侧舵，有舵手操控。

此希腊陶瓶画描绘奥德修斯乘的是单桅船，与我在突尼斯巴尔多国家博物馆考察时看到那幅著名的《奥德修斯自缚》壁画却有所不同。这幅马赛克壁画约有1米高、3米宽。据馆员介绍，此博物馆的古罗马壁画有两个来源，一是古代宫殿遗址，二是贵族家宅遗址，创作时间是2—3世纪。这幅壁画比前边说的那个陶瓶画晚了几百年，但它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的表现奥德修斯自缚的大型壁画作品。

这幅巨大壁画的主体是帆船，画上的奥德修斯帆船是两桅船，首桅挂着一面小帆，主桅挂一面大帆。与后来的平头帆不同，这两个帆的上部是等腰三角形的，看上去很有美感，帆上系有缭绳。从画中绘的船头观察窗来看，此船还是艘大船。但船上没画诗歌中提到的50多人。此船前边，还绘有一条渔船，没有帆，说明这是近海打渔的小船。

壁画还详细表现了史诗中描绘的海妖岛场景。这里顺便说一下古典航海时代绕不过去的文化符号——海妖塞壬。

半人半鸟的海妖塞壬的故事，源自两河流域的民间传说。塞壬原本是河神埃克罗厄斯的女儿，是从他的血液中诞生的神鸟，因与缪斯比音乐落败，被缪斯拔去翅膀。缪斯用塞壬美丽的翅膀为自己编扎了一顶王冠，作为胜利的标志。失去翅膀的塞壬，只好在海岸线附近游弋，变幻为鸟或美人鱼，用美妙的歌声吸引过往的水手……

在泛希腊化时代，海妖形象和海妖故事在东地中海广泛流传；到了泛罗马时代，这个故事流传到了整个欧洲和北部非洲，成为海洋国家十分熟悉的文化内容。在突尼斯东北部的哈马马特（Hammamet）古城堡前，我还看到了当代突尼斯人创作的塞壬雕像。这尊仿青铜的雕像由三条美人鱼构成。她们手中都举着一枝突尼斯的国花茉莉。这花显然是现代人的想象和民族化的结果。

突尼斯巴尔多国家博物馆的壁画《奥德修斯自缚》，创作于2—3世纪

回过头来再看壁画中的海妖岛：花丛里，塞壬一边弹奏竖琴，一边起劲地唱着诱惑人心的歌。以往，她们都会把过往船只引向礁石，撞得船毁人亡。但是，从战场上归来的奥德修斯遵循女神喀耳刻的忠告，令人把自己绑在桅杆上，并吩咐水手们用蜡把耳朵塞住。尽管海妖的歌声不断飘来，水手们仍驾驶帆船一直向前，顺利地通过了海妖岛。

有意思的是，这个吓唬西方水手的神话，几百年后吓住了中国派往西方的使者。那是汉和帝永元九年（97年），班超遣甘英出使大秦，抵条支，临大海，欲渡，而安息西界艄人谓英曰：“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之月乃得渡；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人皆带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甘英听到海妖的故事，吓得停下了脚步，访问大秦的使命就此终结。这是古代中国使节走得最远的一次，也是最失败的一次。

甘英最终于哪个海边止步不前？这是一直没说清的悬案。有人说他到了波斯湾，也有人说他到了地中海东岸；总之，甘英错过了进入地中海与欧洲交流的机会。

不过，更值得探讨的是塞壬捕获水手的“工具”。诗人荷马没有描绘那是什么歌声。从画面上看，塞壬用了竖琴，但弹的是什么曲、唱的什么词，则是千古之谜。

为什么荷马要抵抗音乐呢？哲学史家把它解释为希腊理性思维的萌芽。奥德修斯把自己绑在桅杆上，为了忠于他的爱情。但另几位水手呢，他们是不是被奥德修斯“道德绑架”了呢？如果有那种妖媚且含有逻辑的声音、音乐，让你服从她和她带来的美与情感，那不正是漂泊人生的妙处吗？随她远走又何妨？中国古人说的“花下死”，更像一种反西方神话的“理想死亡”。

事实上，奥德修斯离开特洛伊后，曾漂流到一个海岸，一些船员吃了“忘忧果”之后，便流连忘返，不想再回家了。传统上，古代职业水手就是“四海为家”，在哪个岛都能安家，同时，来了哪班船，又能随之漂流四海。那一次，奥德修斯为了防止水手逃跑，就是把他们绑在船上继续航行的，路上还刺瞎了波塞冬的儿子，结果被波塞冬举着三齿叉子一路追杀。这是漫长而又受罪的旅程，谁又愿意耗在这里面？

最后说说突尼斯哈马马特古城堡的塞壬手持的茉莉花。其实，哈马马特城的别称叫“叶斯敏·哈马马特”，阿拉伯语中“茉莉”的发音是“叶斯敏”，因为这里风光旖旎，突尼斯人便用茉莉花来称呼它。当然，塞壬手中的茉莉花也不是突尼斯艺术家简单加上去的，它也有独特的含义，至少是对这场诱惑做了一个情感补白。在神话中，塞壬三姐妹中的大姐帕耳塞洛珀深爱着奥德修斯，当奥德修斯的船只拒绝诱惑驶过之后，她二话没说，转身自尽。如果真爱得不到呼应，它就不值得存在。

突尼斯为何会保留塞壬的形象与历史记忆？因为它离塞壬的故乡太近了，这个国家的最北端离意大利南部海岸只有140千米。传说塞壬就住在意大利那不勒斯至萨莱诺一带的海岸上。在波西塔诺（Positano）海岸不远处，可以看见三块光秃秃的礁石从海面穿出。它既是塞壬的化身，也是爱的温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