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政权统一中蕴藏很大危机,有很多内在的矛盾。有的人比较高明,比如有一个魏晋间的名士,叫张翰。张翰当着当着官,不当了。他是吴中人,他想起自己家乡有好吃的,怀念起莼菜羹、鲈鱼片,所以他马上挂官而去,正好躲过了八王之乱。[1]有的人对时局有敏感性,看到苗头不好,能趋利避害。但是更多的人恋权,就卷入八王之乱中。八王之乱十几年,使得年轻的西晋政权受到致命性的打击。
这样的背景之下,北方少数民族跃跃欲试,前面咱们曾经讲到,匈奴族建立的政权前赵,或者叫做汉赵。后来西晋两代皇帝都死在刘聪的手里。前赵的刘聪曾经问过晋怀帝,你们汉人怎么就这么容易内斗呢?晋怀帝也很无奈,讲我们汉人内斗你们不就省事了吗?省得你们再收拾我们了。[2]你看这个话,作为成为俘虏的皇帝讲出来,心里是多么压抑。
其他少数民族政权也纷纷建国,比如说在西南蜀中有一个政权——成汉政权,304年建国。成汉政权是氐族建立,也打出了汉的旗号,可见即便是少数民族,对汉文化也心向往之。氐族的李特、李雄建立的是流民政权,西南地区军阀巧取豪夺,让他们当自己的农奴或者奴隶,要他们交沉重的赋税,这下他们受不了,于是产生民变。蜀中这个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中原王朝暗弱的时间段,蜀中基本上有割据政权。大家知道后来的钓鱼城保卫战,蒙古人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损失惨重。
除了成汉政权,还有刚才说的前赵。前赵皇帝从刘渊到刘聪,然后到刘曜,越发腐败。到了刘聪这儿,朝廷没有多大,它只不过就是汉的一个郡而已,但是极其奢靡。一个皇帝有一万多女人,显然是暴发户的心理。刘聪死了之后,继任者是刘粲。刘粲和他的庶母昼夜奸淫,这些庶母比他也大不了多少。[3]当时宰相叫靳准,跟刘汉政权有不共戴天之仇,于是他冲进宫中,杀掉了刘粲,同时他一把大火把原先刘渊、刘聪的坟墓全给烧掉。不仅烧掉,而且掘墓鞭尸,[4]前赵政权就已经乱成一锅粥。
刘粲继任者就是刘曜,刘曜手下有一个大将,名字叫做石勒,他是羯族人。石勒算作几个统治者之中有雄才的,他饱读诗书,汉化程度也很高。这个人推行了一些符合民心的举措,而他的对头就是匈奴族的刘曜,刘曜怎么看自己这个部下都别扭,石勒索性摆脱了前赵的控制,建立的国史称后赵。前赵是匈奴族建立的,后赵就是羯族建立的,首都定都在襄国,襄国就在今天河北邢台一带,这是古代的赵地,刘曜被石勒所杀。
石勒有一个侄子,特别臭名昭著,叫石虎。石虎倒行逆施,不仅荒淫残暴,而且还有野心,算作历史上有名的暴君。石虎把都城从襄国迁到邺,这个邺位于漳水流域,是兵家必争之地。据说石虎比刘聪要残暴得多,比如说皇家的苑囿围场养了虎豹,如果老百姓伤害动物,老百姓就被处死,人的性命还不如动物,酷吏借“犯兽”之罪勒索百姓家财产、霸占民女,死者百余家。石虎大兴宫殿,兴发劳役,男丁必须得给他服务,弄得老百姓卖孩子,在路边上吊的不计其数。[5]在这个背景之下,他统治集团内部也产生很大矛盾,石虎一度还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说你们汉人很不好,汉人出现了八王之乱,我都想象不到我们内部能这么样仇杀。这话音未落,血光之灾就来了。他的太子叫石宣,还有一个小儿子叫石韬。石韬是亲王,石宣是太子。据说是因为石韬盖的宫殿梁柱规模较大,石宣很妒忌,索性杀了石韬。这个爸爸很不是滋味,他大骂石宣,你怎么能够这么滥杀无辜。而石宣一不做二不休,造反了。石虎很有手段,轻而易举平息了石宣的暴乱,把石宣处死。手段闻所未闻,捆在辘轳上,头发拔掉,砍掉手足、剜出眼睛,放到火堆上活活烧死。这是亲儿子,咱们一般都想不到。最让人觉得可怜的是,石宣还给石虎生了孙子,几岁的小男孩揪住爷爷的衣服说,你饶我一命。就这样也不行,石虎眼睁睁看着孙子被弄死。[6]其残暴可见一斑。
当时民族矛盾也很尖锐。有一个羯族的贵胄叫做孙珍,还有一个汉族的高官叫做崔约。孙珍眼睛有毛病,跟崔约闲谈,崔约说拿尿能治你的眼睛。孙珍听愣了,尿怎么能治呢?他说你们羯族人眼睛跟我们汉族人不一样,高鼻深目,正好能装尿。这下孙珍恼羞成怒,就告诉石宣(石宣最有胡人特征),把崔约灭门了。[7]
石虎病逝,儿子石世被另外一个儿子石遵所杀,而石遵被石闵所杀。后赵宫廷已经杀红了眼,这时一个汉族高官叫冉闵,下了一道命令,咱们汉人应该团结一心,一致对付羯人,奖励自己的部下杀一个羯人封多大的官,赏多少钱,一片腥风血雨,鼻子高的都被杀了。[8]
这种做法令人发指,老百姓来说是灭顶之灾,老百姓渴求太平,谁能够稳定社会秩序,我们就跟着谁走。冉闵后来也建国叫做冉魏,但冉魏灭于前燕,冉闵至死不悔。[9]而另外氐人建立的前秦,逐渐发展起来,后来统一了北方,于是有了淝水之战。
这种混乱不仅有人祸,还有天灾。自从东汉晚期,一直到魏晋时代,大瘟疫不断,人口死亡,缺医少药,曹植曾经有一篇文章叫《说疫气》,他描绘家家都有哭声,户户都在披麻戴孝。有一个著名的医生叫张仲景,写了《伤寒论》,这部书成为后代中医临床学的重要经典。他在序里明确地说,张家本身是望族,有二三百口,但是大瘟疫一来,绝大多数人没命了。在这个背景下,张仲景“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据说张仲景当长沙太守,不升堂问案理政,而在堂上诊病,后来才有“坐堂”一词。
建安七子事实上除了孔融、陈琳早死,剩下五子,好几位死在当时的大瘟疫之中。有一个很好玩的故事,曹丕参加王粲的追悼会。王粲很有才,写过《登楼赋》,后代文人还有登楼之悲。王粲年纪轻轻便死了,看到人们哭得很伤心,曹丕说先别哭,我听说王粲生前喜欢听驴叫,干脆咱们以这种方式送他最后一程。进而悼念王粲的方式就很奇事,整个灵堂之上是驴叫,表现出当时君臣的所思所想。启功老先生讲过,为什么王粲喜欢听驴叫?因为驴叫好听,它有四声,启先生说是āáǎà,王粲喜欢,进而曹丕君臣也在学。启先生这是玩笑话,流出的是魏晋人在天灾面前的真性情。
《伤寒论》书影
人们也有途径摆脱痛苦。鲁迅先生《而已集》之中有一篇文章,早年间还放在语文书中,叫《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相信不少朋友读过。这里说魏晋风度,是人们不受羁绊,活出个性,呈现出很奇怪的活法,通过这种方式表现与众不同。不仅如此,也通过魏晋风度来疏解灾难,瞅我这么神经病,统治者你就不要找我的茬了。魏晋风度有两样东西帮助了它,鲁迅说第一个就是药,这个药后来叫做五石散,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这个药鲁迅说有麻痹神经的作用,大抵和鸦片一样,人们吃了能够散发,表现出中毒的症状,当时人们倒在一边,浑身抽搐,这种症状一般人学不来的,只有吃了这种昂贵的药才有如此症状。可是还有的人为了装自己是高富帅,索性在街边学散发,这种属于山寨版。
也有中医专家发现五石散说的这五味药,中医还在用,而且这五味药达不到中毒的症状,到底是什么中毒?于是就有中医史家进行考证,发现其中原先有味药被替换了,那味药叫礜石,这个“礜”字《说文解字》说“毒石也”,那是砷化物,和砒霜类似的物质。它并不是完全不能内服,在古医书里头用量比较微小,但是长期积聚造成砷中毒。当时说人们宽袍大袖,不能穿窄的衣服。像今天咱们穿西装,这肯定不行,皮肤很容易就被磨破,磨破之后没有抗生素就溃烂败血症。这种样子有医学家分析,和砷中毒症状有着很大的相似性。(www.xing528.com)
除了五石散,还有一种东西就是酒。甭管是阮籍还是刘伶,都非常好酒,借酒消愁。特殊的社会环境,使得人们表现出癫狂的状态,通过非常的方式表达自己超凡的思想。但是鲁迅先生也说,这个时间段也留下了宝贵的思想,人们称之为“为艺术而艺术的时代”,即艺术的自觉时代。原先艺术没有独立,是附着在世俗思想之中,或成为政治的工具。比如书法独立吗?没有。汉朝的书法其实已经相当好了,可是《曹全碑》作者是曹全吗?《张迁碑》作者是张迁吗?都不是,是一般的工匠,他要为统治者服务。可魏晋时候艺术独立了,不仅有王羲之、顾恺之这样的艺术巨匠,还有一批艺术的理论。
曹丕《典论》书影
这时候人们总结理论、反思规律,出现为艺术而艺术的时代。当时文学理论中就有一篇非常不得了的文字,曹丕写的《典论·论文》。《典论》一共二十篇,《论文》这一篇是二十篇之中仅存的,它是中国迄今为止见到的最早一篇文学理论著作。这篇文字里头曹丕把文章提到很高的地位,“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他不仅如此,还提出了文以气为主,气这种东西恐怕是人先天就注定的,你是有气质的人,写出的文章自然好,因为你的气好。你的气质差,你自然文章比较差。所以这和当时的贵族制度、门阀政治有很大的关联度。我们能够看出来这些话只能从贵族口中说出,曹丕明确地说即便是爸爸,这种气也不能传给儿子。咱们看的确如此,书法里头讲究“晋人尚韵”,这个“韵”跟刚才说的气很相似,都是一种先天的东西,王羲之之所以是王羲之,王献之之所以是王献之,因为他先天骨子里注定有天赋。一般人没有这样的先天的资质,就是累死也没用。这个时代,大崛起大沉沦、大创造大毁灭并生。它有少数民族南下,有统治者的腐败,有生灵涂炭,但是也有文化的大飞跃,名士们流露出独步古今的潇洒。这些东西也是咱们中华民族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链条。
[1] 《资治通鉴》卷第八十四晋纪六惠孝皇帝中之上太安元年:“张翰、顾荣皆虑及祸,翰因秋风起,思菰菜、蓴羹、鲈鱼鲙,叹曰:‘人生贵适志耳,富贵何为!’即引去。”
[2] 《资治通鉴》卷第八十八晋纪十孝怀皇帝下永嘉六年:“汉主聪封帝为会稽郡公,加仪同三司。聪从容谓帝曰:‘卿昔为豫章王,朕与王武子(王济)造卿,武子称朕于卿,卿言闻其名久矣,赠朕柘弓银研(砚);卿颇记否?’帝曰:‘臣安敢忘之!但恨尔日不早识龙颜!’聪曰:‘卿家骨肉何相残如此?’帝曰:‘大汉将应天受命,故为陛下自相驱除。此殆天意,非人事也!且臣家若能奉武皇帝之业,九族敦睦,陛下何由得之!’聪喜。”
[3] 《资治通鉴》卷第八十九晋纪十一孝愍皇帝下建兴二年:“十一月,汉主聪以晋王粲为相国、大单于,总百揆。粲少有俊才,自为宰相,骄奢专恣,远贤亲佞,严刻愎谏,国人始恶之。”胡三省注:“为后粲为靳准所弑张本。”《资治通鉴》卷第九十晋纪十二中宗元皇帝上太兴元年:“靳太后等皆年未盈二十,粲多行无礼,无复哀戚。”《晋书·刘粲载记》:“既嗣伪位,尊聪后靳氏为皇太后,樊氏号弘道皇后,宣氏号弘德皇后,王氏号弘孝皇后。靳等年皆未满二十,并国色也,粲晨夜烝淫于内,志不在哀。”
[4] 《资治通鉴》卷第九十晋纪十二中宗元皇帝上太兴元年:“(靳)准将作乱,谋于王延。延弗从,驰,将吿之;遇靳康,劫延以归。准遂勒兵升光极殿,使甲士执粲,数而杀之,谥曰隐帝。刘氏男女,无少长皆斩东市。发永光、宣光二陵,斩聪尸,焚其宗庙。准自号大将军、汉天王,称制,置百官。”
[5] 《晋书·石季龙载记》:“季龙性既好猎,其后体重,不能跨鞍,乃造猎车千乘,辕长三丈,高一丈八尺,罝(网)高一丈七尺,格兽车四十乘,立三级行楼二层于其上,克期将校猎。自灵昌津南至荥阳,东极阳都,使御史监察,其中禽兽有犯者罪至大辟。御史因之擅作威福,百姓有美女好牛马者,求之不得,便诬以犯兽论,死者百余家,海岱、河济间人无宁志矣。”《资治通鉴》卷第九十七晋纪十九显宗成皇帝下咸康八年:“‘(石虎)征士五人出车一乘,牛二头,米十五斛,绢十匹,调不办者斩。’民至鬻子以供军须,犹不能给,自经于道树者相望。”
[6] 《资治通鉴》卷第九十八晋纪二十孝宗穆皇帝上之下永和四年:“(石虎)积柴于邺北,树标其上,标末置鹿卢,穿之以绳,倚梯柴积,送(石)宣其下,使(石)韬所幸宦者郝稚、刘霸拔其发,抽其舌,牵之登梯;郝稚以绳贯其颔,鹿卢绞上。刘霸断其手足,斫眼溃肠,如韬之伤。四面纵火,烟炎际天。虎从昭仪已下数千人登中台以观之。火灭,取灰分置诸门交道中。杀其妻子九人。宣少子才数岁,虎素爱之,抱之而泣,欲赦之,其大臣不听,就抱中取而杀之;儿挽虎衣大叫,至于绝带,虎因此发病。又废其后杜氏为庶人。诛其四率(前后左右)已下三百人,宦者五十人,皆车裂节解,弃之漳水。”
[7] 《资治通鉴》卷第九十六晋纪十八显宗成皇帝中之下咸康六年:“太子詹事孙珍病目,求方于侍中崔约,约戏之曰:‘溺中则愈。’珍曰:‘目何可溺?’约曰:‘卿目睕睕(目深),正耐溺中。’珍恨之,以白(石)宣。宣于兄弟中最胡状目深,闻之怒,诛约父子。于是公卿以下畏珍侧目。”
[8] 《资治通鉴》卷第九十八晋纪二十孝宗穆皇帝上之下永和五年:“闵知胡之不为己用,班令内外:‘赵人斩一胡首送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官悉拜牙门。’一日之中,斩首数万。闵亲帅赵人以诛胡、羯,无贵贱、男女、少长皆斩之,死者二十余万,尸诸城外,悉为野犬豺狼所食。其屯戍四方者,闵皆以书命赵人为将帅者诛之,或高鼻多须滥死者半。”
[9] 《资治通鉴》卷第九十九晋纪二十一穆宗孝皇帝中之上永和八年:“己卯,冉闵至蓟。(慕容)儁大赦。立闵而责之曰:‘汝奴仆下才,何得妄称帝?’闵曰:‘天下大乱,尔曹夷狄禽兽之类犹称帝,况我中土英雄,何得不称帝邪!’儁怒,鞭之三百,送于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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