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古源疑案探究过程中及真相明确之后,衍生出的一些枝节性问题,还有待于作更深层次的研讨。在此我择举两项已被学界关注的课题,略加述说。
1.“嘉陵”含义
嘉陵江是汉水中断后其上源东、西二汉水合流南冲入川所形成的一条新的长江支流,晚至北宋《元和九域志》才第一次称此水为嘉陵江。熊会贞疏《水经·漾水注》已指出该志视故道水为嘉陵江之误。【11】此水名实缘自西汉水,乃西汉水中后段别名的移用。西汉水中后段名嘉陵水,这在《水经·漾水注》、《通典·州郡四》、《元和郡县图志·緜谷县》诸书中皆有明确记载。那么,我们要问:西汉水何以拥有此名?“嘉陵”何义?
“嘉”作为形容词,意为美善,这没问题;“陵”含丘陵和陵墓两个义项,区别很大。“嘉陵”之陵使用何义?如无其他人文信息作参证,很难作出判断。值得庆幸的是,文献资料为我们提供了许多线索。礼县古称“天嘉”,几乎所有的礼县县志及含涉礼县的州志、府志,都有这种记载。乾隆年间的《直隶秦州新志》乃至说“由来称礼县曰天嘉”。康熙年间的《礼县新志》(手抄本),时任礼县知县王揄善在《序言》中称“卑职不敏,备员天嘉”,其县学之匾额已题“天嘉书院”,可见天嘉已成礼县之别名。诸方志还众口一辞地说,在今县城东40华里处,曾经有座城邑,名“天嘉古郡”,元、明两代都曾在那里设置过军政机构。而天嘉古郡所在的那段西汉水川原,就叫“天嘉川”(即今东起盐官镇西至大堡子山脚的永兴川,俗称店子川)。这有比诸方志时代更早也更可靠的碑文为证:
元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所立《礼店东山长生观碑》:
……是郡也,东北掖乎秦巩,西南跨彼阶文。汉阳长道之清流,夹涤污染;红岫湫山之茂麓,两助祯祥。郡之震方有川曰天嘉,四顾则秀入画图,六仪则合乎地理。
元至元五年(公元1339年)所立《大元崖石镇东岳庙之记碑》(文记元李店文州军民元帅府之初设):
……上命秦国忠宣公按竺尔镇抚三方,开帅阃于西汉阳天嘉川冲要。【12】
“震方”即东方,此为西汉水上段称天嘉川的确证。“汉阳”即西汉水(古汉水上源)之阳,在古代陇右这是个大地名。东汉改天水郡为汉阳郡,曹魏复天水郡名,至北魏又把天水郡南部分出,再设汉阳郡,郡治就在天嘉川南岸的长道。西魏改郡名长道而县曰汉阳,隋又改汉阳县为长道县。后来汉阳地名渐缩小范围,指今长道、永兴一带。元末明初这一地区政治、文化中心西移至今礼县城区,“汉阳”这一地理概念也便随之西移,县城以西的西汉水便有了汉阳川之称。后人未察此历史演变,晚出的方志遂把元代军民元帅府在县西所设的分支机构,误认为帅府所在,以至于东西并言,矛盾百出。其实,至元碑文明言“开帅阃于西汉阳天嘉川冲要”,所谓“冲要”,指西汉水与西和河的合流处(古河口在今河口以东五、六华里处),该地是扼控西和峡(古称塞峡,又称鹫峡,乃陇右南通汉中、巴蜀的必经要道)的咽喉,史称“当蜀陇之冲”。【13】李店后来改称礼店,乃“天嘉古郡”消失后在其附近新兴起的邑镇,故俗称天嘉川为店子川。元帅府在大地名“文州”前冠以小地名“李店”,就是为了标示其府址。
须特加注意的是,所有言及“天嘉”的方志,都把此称和秦联系起来,说它是由秦设立的或县或郡的行政建置。康熙二十七年依明代天启年间稿本修成的《巩昌府志》,其“古跡”目下甚至说天嘉古郡“在礼县东四十里,秦武公所置”。秦武公是秦国第一个推行郡县制的国君,陇右的邽、冀二县就是由他首创的。天嘉郡或县不见于史载,但后世如此一致地把“天嘉”邑名同秦国,尤其是同创立郡县制的秦君紧相联结,不可能是一种凭空编造,其中必隐含某种历史影迹。我曾详考过嬴秦早期都邑“西”(也即秦汉西县治所)的地望,它应在永兴川也即古天嘉川的最开阔处,今永兴与祁山堡之间西汉水北岸红土嘴一带,实际上也就是方志盛言县东40华里处的“天嘉古郡”之所在。上世纪90年代面世的大堡子山秦公陵园,西距此处不过10余华里;以生产井盐著称于史的天嘉川东大门盐官,东距此处也不过10余华里。这里面临西汉水与西和河交汇形成的肥美川原,背依上有祭祀先祖宗庙古称“人先山”的祁山,确为枢纽要路、襟带山河的立都胜地。【14】这一区域,从魏晋到宋金,长期陷于战乱,军阀割据,政权频仍,文化凋敝,曾经作为嬴秦活动中心的辉煌,早已被岁月积尘所掩埋,人们已全然忘却。甚至连两汉时礼县地境为西县的史实,在民国年间所修《礼县新志》中也予以否认,其《凡例》声言这是旧志之误说,故“削而不书”。所以,“天嘉古郡”实乃遥远的秦都史影在群体记忆中唯一被保留下来的痕迹,其意义不论怎么高估都不过分。
辨明了这一历史线索,“天嘉”之名的立意即可昭然,当为秦人遵持先秦主流意识形态天命观理念,对祖邑故都的颂誉之称,意为天赐福地。沿此思路,“嘉陵”则可理解为天嘉之陵,实指天嘉川最西端的大堡子山公陵。这就是嬴秦第一处国君陵园,两座大墓的墓主很可能就是嬴秦开国之君襄公,和奠定了嬴秦崛起基石的文公。所以,古地志把流经大堡子山之后南下的那段西汉水,称之为嘉陵水,西汉水由此有了嘉陵水的别名。此别名,后被移用为汉水中断后其上源南冲入川水流的全称,因为西汉水实为此水上游主流。
2.“天水”名缘
“天水”一名,通常认为是汉武帝元鼎三年(前114年)从陇西郡分置出的新郡名。为何采“天水”二字,后世说法很多,引用率较高的是《水经·渭水注》的记载。《注》文言耤水流经上邽县故城,“北城中有湖水,有白龙出是湖,风雨随之,故汉武元鼎三年,改为天水郡”。此说神话色彩太重,难以凭信。何况,正如马建营先生所指出的,天水郡初建时郡治在平襄(今甘肃省通渭县西),上邽仍留陇西郡而不属天水郡,上邽城内湖出白龙,和天水郡的创设扯不上关系。【15】
1981年礼县永兴乡蒙张村出土了一件鼎,高22.5厘米,口径22厘米,圆腹圜底,腹正中一周凸弦纹,三蹄足,宽厚附耳,浅弧盖,盖面三鞍形鼻纽。盖表及上腹部各刻同文篆隶13字:“天水家马鼎容三升并重十九斤”。【16】从形制及字态看,当为秦器(不排除战国后期器的可能),而“家马”为秦官,系掌舆马的“太仆”所属三令之一。《汉书·百官公卿表》颜注云:“家马者,主供天子私用,非大祀、戎事、军国所需,故谓之家马也。”秦都东迁后,故都西邑仍是族基腹地,祖茔宗庙在斯,故有公室高级贵族留守。与大堡子山公陵隔西汉水相望的圆顶山贵族墓地,即是显证。该墓地跨时甚久,从春秋至西汉,在已发掘的墓葬中,即不乏五鼎墓和车马坑,而家马鼎的出土地就在这片区域之内。嬴秦向有畜马传统,西邑地区又有优越的畜马条件,故家马令之设顺理成章。据说铭含天水的秦鼎民间也有收藏。总之,出土实物已确证,“天水”地名在天水郡创设之前早已存在。
另一件文物的出现,则为“天水”名称的初始地望,提供了可靠线索。田佐先生在《话说西汉水》一书中告诉我们,礼县红河乡草坝村向有传说,谓古时村内有座规模极大的寺院,有5华里长廊,300多僧人。有块寺碑留存到文革时期,当地群众怕被毁掉,将它砌在一农家墙内。1990年墙颓碑出,知为宋代的《南山妙胜廨院碑》。碑文称“南山妙胜廨院在天水县茅城谷,有常住土田”。先是“唐贞观二十三年赐额昭玄院、天水湖”,宋太祖建隆元年赐敕改称昭玄院为“妙胜院”,改称天水湖为“天水池”。该寺有天水池佛殿,朝廷曾多次降旨,初赐名“惠应殿”,最终改名为“法祥殿”。【17】草坝村正处秦州南山一带,宋代的天水县治在今天水市秦州区天水镇,俗称小天水,其辖境含草坝地区。小天水是西汉水出齐寿山后流经的第一个邑镇,此邑即三国时颇受兵家关注的天水关。民国年间刻印的《天水县志》“古蹟”目下曰:“天水故城:在县城西南七十里,汉上邽地。唐初置天水县,属秦州,旋废,宋复置。……即今之天水镇是。”此为“天水”一名最早的实地归属,是时后世的天水尚称上邽。
碑文所言天水湖,当为前引郦《注》出白龙之湖的历史因子,此湖在传说中被移位到了上邽,因为后来上邽有了天水之名。碑文所言“茅城谷”,即《水经·漾水注》所言杨廉川,也就是今礼县与天水接界地区流经红河乡全境的峁水河(今地图莫名其妙地改为冒水河),为西汉水上游第一条大支流。别看此水当今很不起眼,在上古它的名望却不同寻常。20年前我提出一个假说,认为《尚书·尧典》所载肩负测日、祭日使命而“宅西”的和仲一族,是西汉水中上游地区最早的开发者,《禹贡》谓“和夷厎绩”即对此而言。而嬴秦就是和仲一族的后裔。【18】《尧典》说测日、祭日具体地点为“昧谷”,孔《传》:“昧,冥也。日入谷而天下冥,故曰昧谷。”《史记·封禅书》:“东北,神明之舍;西方神明之墓也。”《集解》引张晏:“神明,日也。日出东北,舍为阳谷;日没于西,故曰墓。墓,濛谷也。”此“濛谷”,也即《淮南子·天文》言羲和御日黄昏时“沦入”之蒙谷。蒙、昧同声,蒙古即昧谷,古人视为日落所入之处。赵逵夫先生提出,蒙、昧、峁乃一音之转,蒙谷、昧谷实即峁谷,也就是礼县东部的峁水河。【19】所言甚是。《尧典》昧谷,郑玄以“柳谷”释之。《尚书大传》述和仲居西,亦云:“曰柳谷”。柳字从卯,虞翻所见郑注古文本即作“卯谷”,王应麟《困学记闻》对此已有考辨。【20】峁水河中流川原,正是近些年来田野考古在礼县境内发现的三个秦文化中心区之一;而峁水河源出的朱圄山,又是清华战国简《系年》所言一支嬴族西迁陇右的居地。何况,《尚书大传》、《山海经》皆有嬴秦始祖少昊之神主司“日入”的文字。结合文献记载与考古发现双重因素考察可知,当年和仲测日祭日之地,确同嬴秦活动中心区域重合,而西汉水最上流的峁水河,上古时代就已经和太阳运行即“天”结了不解之缘,象征着日之归宿。
天水家马鼎出土于西汉水上流之畔,天水故城高据西汉水近源处,天水湖坐落在西汉水上游最大支流即被视为日入之地的古“昧谷”。这一切都在昭示:西汉水上流古称“天水”。东汉改天水郡为汉阳郡,陕西汉中为何称“汉中”,均可作辅证,因为那时西汉水就是汉水,“汉阳”就是汉水之阳,“汉中”就是汉水中游地区。最早认识到天水地名缘自西汉水的是夏阳先生,【21】随后赵文汇、马建营、田佐等学者,又据家马鼎和妙胜院碑文作了更深入的考辨。【22】他们的立论依据比较可靠,为此课题的研究开拓了新视野。
先秦时期人们非常尊崇汉水,把它与长江并称“江汉”,把它与黄河并称“河汉”。《尔雅·释水》谓江、淮、河、汉古称“四渎”。《禹贡》述荆州云:“江汉朝宗于海。”《左转》昭公十七年蔡墨言孔甲时,“帝赐之乘龙,河、汉各二”。更引人瞩目的是,天上的银河被称作“汉”。《尔雅·释天》“箕斗之间,汉津也。”注云:“箕,龙尾;斗,南斗。天汉之津梁。”称银河为“天汉”。《古诗十九首》有“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等句,也以“河汉”喻银河。《诗经》中崇汉例句更多,如《小雅·四月》:“滔滔江汉,南国之纪。”视江、汉为南中国的命脉。《大雅·云汉》:“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大雅·大东》:“惟天有汉,监亦有光。”皆把天中银河名之为“汉”。汉水既和天上的银河对应,它也便是地上的银河。天汉为天上之水,汉水为地上的天汉,天水之名即缘此而来。汉水发源于古嶓冢山,水源之最高处可与天比齐,故汉水上流便被泛称天水,汉水最高支流便被视为日入之处称之为昧谷,所形成的湖泊便被称作天水湖,而近靠汉水之源的居邑也便有了天水之邑名。后来,行政级别更高的上邽占用了天水之名后,天水成为域含更广、名声更大的地理概念,原天水故城便被加了个“小”字称为小天水了。
乙未岁暮成稿于兰州
注释:
【1】《楚辞·思美人》。
【2】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第二册)《禹贡》篇,657页。中华书局2005年。(www.xing528.com)
【3】李学勤《放马滩简中的志怪故事》,《文物》1990年第4期。
【4】祝中熹《对天水放马滩木板地图的几点新认识》,原载《陇右文博》2001年2期,收入作者的《秦史求知录》(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5】阮元编《清经解》(三册)554卷,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
【6】祝中熹《魅力秦源·序二》,赵文慧《魅力秦源》,中国文史出版社2011年。
【7】王先谦编《清经解续编》(五册)1410卷,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
【8】刘琳《华阳国志校注·汉中志》注四。巴蜀书社1985年,105~106页。
【9】祝中熹《早期秦史·都邑篇》,敦煌文艺出版社2004年,117~118页。
【10】祝中熹《“西”邑衰落原因试析》,原载《丝绸之路》2000年学术专辑,后收入作者的《秦史求知录》(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11】杨守敬、熊会贞《水经注疏·漾水》,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
【12】以上两碑实物均在,碑文见礼县老年书画协会与礼县博物馆合编的《礼县金石集锦》,2000年。
【13】近读彭小峰《同知哈石公遗爱碑相关问题研究》一文(载《陇右文博》2015年3期),提出了元代军民元帅府初建于长道附近的李家店子,后于元代中后期在今礼县城东的“旧城”兴建了元帅府。此说很值得重视
【14】参拙著《秦人早期都邑考》、《再论西垂地望》,二文收入《秦史求知录》(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早期秦史·都邑篇》,敦煌文艺出版社2004年。
【15】马建营《“天水”地名渊源考辨》,收入作者《秦西垂史地考述》一书,敦煌文艺出版社2010年。
【16】该鼎现藏甘肃省礼县秦文化博物馆。
【17】田佐《话说西汉水·“天水”渊于西汉水流域考》,中国文联出版社2007年。
【18】祝中熹《阳鸟崇拜与“西”邑的历史地位》,载《丝绸之路》1998年学术专辑,后收入作者的《秦史求知录》(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19】赵逵夫《论秦史研究与秦人西迁问题——读祝中熹先生〈秦史求知录〉》,《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1期。
【20】王应麟《困学记闻》,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27页。
【21】夏阳《天水名考》,载霍想有编《伏羲文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
【22】赵文会《天水家马鼎考释》,初刊于《天水日报》1998年7月27日和8月3日;马建营《“天水”地名渊源考辨》,初刊于《陇右文博》2004年1期。二文后来均收入张俊宗主编《陇右文化论丛》(第一辑),甘肃人民出版社2004年。田佐文见注【17】。
【作者简介】祝中熹,甘肃省博物馆研究员,甘肃秦文化研究会会长。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