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汉水受阻中断,嘉陵江完全形成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古籍记载同水系实况的严重背离,必然引起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人们试图对此作出解释。我国传统文化以经、史研究为主线,在这类疑难问题上,先儒总是围绕文献记载思考,罕有人去作实地考察,所以很难避免主观性。依那时的文化理念,《禹贡》作为经典不会出错,错便出在班《志》、郦《注》等书上,对它们的评议与非难也便丛出不穷。但对《禹贡》“嶓冢导漾,东流为汉”的定说,总要有所交代;最彻底的解决方式是在当时人们熟悉的汉水上游,找出一座嶓冢山和一条漾水来。中国的行政建置,向来是中央集权体制的产物,是依执政者的意图而变动的。北魏时期,为应合《禹贡》所言,在汉水上游的沔阳(今陕西勉县)析置嶓冢县,属梁州华阳郡。《魏书·地形志》载此:华阳郡所属三县中有嶓冢县,“有嶓冢山,汉水出焉”。此志奠定了后儒论说此疑案的正史记载依据,可视为汉源认知历程中文化分野的标志线。至隋代,又有了更完善的演变,《隋书·地理志》载汉川郡统县八,其中有“西县”:“旧曰嶓冢,大业初改焉。有关官,有定军山、百牢山、街亭山、嶓冢山。有汉水。”古文献均言嶓冢山在西县,所以北魏所设的嶓冢县便被改称作西县了。此县后来又经多次变易,至清代称宁羌(今宁强)。
隋唐时代对汉源的认知,可以杜佑的《通典》为代表,其突出特征是认定有两座嶓冢山,一在天水,一在汉中。《州郡四》“天水郡(治上邽)”下云:“……又有汉西城县,城一名始昌,在今县西南。嶓冢山,西汉水所出,今经嘉陵曰嘉陵江。”其“金牛县”下云:“汉葭萌县地,有嶓冢山,禹导漾水至此为汉水,亦曰沔水。颜师古云:汉上曰沔。”《州郡五》言古梁州时也说,“岷嶓既艺”的嶓冢山,在汉中郡金牛县。上邽的嶓冢山是嘉陵江之源,金牛的嶓冢山是汉水之源。这样,便既合乎水道实情,又印证了《禹贡》之说。《元和郡县图志》山南道兴元府下有文曰:“嶓冢山,县东二十八里,汉水所出。”山的具体点位已很明确。《新唐书·地理志》承接二书之说,既言天水郡上邽县境有嶓冢山,又言汉中郡有西县,谓山南道的“名山”中也有嶓冢山。
延至宋代,人们讲汉源,均已把目光聚集在汉中西部,而不再关注陇右之嶓冢山了。如郑樵,已对隋唐定说深信不疑,其《通志·地理略》云:“汉水名虽多而实为一水,说者纷然。其源出兴元府西县嶓冢山,为漾水,东流为沔水,故地曰沔阳,又东至南郑为汉水。有褒水从武功来入焉。南郑,兴元治;兴元,故汉中郡也。”他据《开元十道图》介绍唐时的陇右道,名山列秦岭、陇坻、西倾、朱圄、积石、合黎、崆峒、三危、鸟鼠同穴,而不见嶓冢,大川列洮水、弱水、羌水而不见漾水和西汉水。因为是时西县、嶓冢、漾水的配套体系,已在汉中西部完全奠定;陇右的相关山、水、地名已被排斥在视野之外了。
经学和考据学空前兴盛的清代,自不会忽略汉源这一重大疑案,认真进行探讨、论述的学者甚多。主流看法沿袭了唐宋时代已形成的定说,但不同的声音也一直存在,且出现过不少辨误纠偏、弥合古说与今说差距的睿见。有人已意识到古今水道有变,不能以今水非古说。肯定唐宋定说而批评班《志》、郦《注》等古著的学者,可以胡渭和顾祖禹为代表。
胡渭在其《禹贡锥指》的序文中,即已旗帜鲜明地指出:“氐道之漾水,非嶓冢之所导;西县之嶓冢,非漾水之所出。”认为南北朝以前诸说都是“沿袭旧闻不可尽信者也”。他在列述了不同时代嶓冢山所在地名多有变化之后,批评《汉志》:“地名六变而山则一,要在今宁羌州北与沔县交界处也。至若嶓冢在汉中而班固谓在陇西之西县……此又谬误之大者。”在梁州“嶓冢既艺”条下,胡氏释嶓冢山,举《魏书·地形志》和《括地志》,而不提《汉书·地理志》、《华阳国志》和《水经注》,认为潜水即西汉水,为嘉陵江之源,与汉水无涉。在雍州“嶓冢导漾,东流为汉”条下,胡氏以大量篇幅论述西汉水从来没有沔、漾之名,沔、漾俱为东汉水,而氐道同武都脉络不通,“武都受漾水为不可据”,谓桑钦徙氐道漾水为西汉水之源,“由是愈纷杂”,而“郦道元委曲迁就,通之以潜伏之流证之以难騐之论,更觉龃龉。”他主张“尽废诸说而一之以经文”,肯定了《通典》所言上邽嶓冢山所出西汉水为嘉陵江,而汉中金牛县嶓冢山所出为《禹贡》导漾东流为汉的漾水。他否定常璩的汉水东西二源说,强调嶓冢有二,一在天水上邽一在汉中金牛说:“知嶓冢有二,则东西二汉源流各自了然。漾之与沔,本为一流,与陇西之嶓冢无交涉。常氏之误,可不辨而明矣。”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存在东、西两条汉水,而非汉水有东西二源。
胡渭乃史地学名家,其《禹贡锥指》不乏精当之论,序言中且云:“地志水经之后,郡县废置不常,或名同而实异,或始合而终离,若不一一证明,将有日读其书而东西南北茫然莫辨,不知今在何处,亦有身履其地目睹其形而不知即古之某郡某县某山某水者。”这堪称睿见卓识。遗憾的是,在汉水古源问题上,胡氏却未达自倡的境界,而囿于《通典》之成说,不能深察郑玄、郦道元潜流说之缘由,进而悉悟西汉水原本之流向,竟把常璩之功判为过。奇怪的是,胡渭既然认真考察过嶓冢山的来历,而且甚明“郡县能乱其疆域,山川亦能变其疆域”的道理,何以无视文献中比汉中嶓冢出现早千余年的陇右嶓冢,却坚定认为汉中的嶓冢是真正的嶓冢?此误令人百思莫解。但应当指出,胡氏力辨西汉水并非漾水,值得肯定。自古至今混此二水为一水者,不乏其人,尤其在《水经注》“漾水”目下详述西汉水之后。前几年新版的《甘肃省地图集》,把向来标名西和河(古建安水)的那条西汉水支流,无缘无故地改标为漾水,就是上述现象的反映。
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是比《禹贡锥指》影响更大的著作。在该书《凡例》中,和胡渭一样,顾氏也表达过被誉为不刊之论的精辟见解:“水道既变,小而城郭关津,大而古今形势,皆为一易矣。余尝谓:天至动,而言天者不可不守其常;地至静,而言地者不可不通其变。”然而心识至而实践难,顾氏对古汉源的认知,也和胡渭一样,终未能贯彻其“通其变”的宗旨,仍难脱基于后世地貌而成说的桎梏。在陕西“嶓冢”条下,他说:“嶓冢山在汉中府宁羌州东北四十里,《禹贡》嶓冢导漾是也。《山海经》以为鲋嵎山。《水经注》沔水出武都沮县东狼谷中,狼谷即嶓冢之异名矣。薛氏曰:陇东之山皆嶓冢也。《唐六典》山南道名山曰嶓冢。”文下有小字注文:“又秦州西南七十里有嶓冢山,则西汉水所出。”显然,顾氏不怎么在意此案的古说,而轻率地认从后世既成状态,认定《禹贡》导漾的嶓冢山在宁羌,乃至毫无根据地把《水经注》所言沮县的东狼谷,说成是嶓冢山的“异名”。在嶓冢山问题上,顾氏言辞犹豫含混,似乎心中无底。他此处引用薛氏“陇东之山皆嶓冢”之说,在《川渎四》再述嶓冢山时,他更直接表述此说,以作“狼谷亦嶓冢支裔”的依据。其实,此说正反映了魏晋以后人们认识上的混乱。汉中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嶓冢山,为应合《禹贡》硬要找一座出来,最初必然表现为论者各有所指、异见并出的局面。说陇东之山皆嶓冢,本即虚诞悬河之见,顾氏却信从之。他忘了,事实上宁羌并不在陇东。(www.xing528.com)
在“汉水”条下,顾氏明确地说“汉水有二”,一条是出自汉中宁羌嶓冢山而东流,也即《禹贡》导漾为汉的汉水;一条是出自“秦州西南九十里嶓冢山”,为嘉陵江上游的西汉水。把西汉水说成与汉水并列的另一条汉水,是顾氏的创见。此说既可以彰显东、西二汉水名称的对应(因为东汉水即漾水被视为汉水上游正流),又可以解释《水经注》何以直称西汉水为汉水。但此说的要害是彻底切断了西汉水曾经与汉水通流的史影线索。在“《禹贡》山川”条下,顾氏把自己的意见讲得最充分:“嶓冢山在陕西汉中府宁羌州东北三十里,汉水出焉,亦曰漾。一名沮水,以其初出沮洳然也。一名沔水。孔安国曰:泉始出为漾,东南流为沔,至汉中东行为汉。如淳曰:北人谓汉为沔,汉沔通称也。”顾氏引孔国安之说,却没有意识到孔说实际上否定了他前面的叙述。正因为漾水出自北方的陇右嶓冢山,所以说它“始出”,须“东南流”,“至汉中”,才“东行为汉”。依顾氏所述,汉、漾、沮、沔,一股脑全出自汉中宁羌,这哪里是孔安国的意见!
顾祖禹在其书《川渎四》部分,批评《水经》只言沔水出沮县东狼谷,“而不详汉所自出,舛矣!”这是在睁眼说瞎话。《水经》“漾水”下明言“漾水出陇西氐道县嶓冢山,东至武都沮县为汉水”,这不就是“汉所自出”吗?白纸黑字,何“舛”之有?症结在于顾氏专注于沔,认定沔为汉源,已把氐道嶓冢出漾水的话题抛在脑后,《水经》言沔而不及汉源,他表示很不理解,故谓之“舛”,意谓《水经》也把东狼谷说成嶓冢山才合适。这种荒唐,顾氏难以自察。张之洞在《书目问答》中评论《读史方舆纪要》乃“专为兵事而作,意不在地理考证”,言不为过。
清儒中对此疑案持客观慎重态度,尊重古地志记载而不为成说所惑的学者,也大有人在。如金榜,其《礼笺》【5】“汉水所出”条下即提出,《汉志》所言乃“《禹贡》汉水故道”,“盖瀁水辍流,不与汉相属,由来久矣”。批评“后儒考《汉志》,不详于汉源,求嶓冢不得,因旁汉水之山强名之为嶓冢,亦近诬矣。”此确为击中要害之论。金氏为《汉志》作了很有说服力的剖辨,指出《汉志》分述西汉水出嶓冢而漾水出氐道,都是在解释《禹贡》“嶓冢导漾,东流为汉”一语。既知漾出嶓冢,则氐道必有嶓冢,“是山峰岫延长,西、氐道皆其盘迴之地。准之地望,氐道当在西县东。《志》已于西县著嶓冢山,氐道例不重出。”金榜的判断十分准确。我们前文已做交代,氐道方位今已辨明;西县域含今礼县东部、西和县北部及天水市南部偏西地区;嶓冢山即今齐寿山,位处西县与氐道的交接地带。齐寿山并非一座孤峰,它是秦岭西展的一脉山系,正如金氏所言,“峰岫延长”,势接二县。从自然地理角度说,这带山陵不仅是东西汉水的分水岭,也是汉水、渭水即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的分水岭。【6】嶓冢山在先秦有那么高的名望,这是原因之一。
金榜对班《志》的辨正,尤其是对嶓冢山位置的判定,在学界颇有影响,许多学者受他的启发,开阔了此案所涉地域的视野。如成蓉镜的《禹贡班义述》【7】,观点就和金榜相当一致。在“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句下,成氏简述自宋至清初有关嶓冢山的种种记述,指出汉中宁羌之嶓冢山,始于《魏书·地形志》,这以前,只存在秦州之嶓冢。他认为班《志》所言西汉水所出的嶓冢山,也就是《禹贡》“导漾”的嶓冢山。在引述漾水出氐道的诸条文字之后,成氏说:“盖《禹贡》嶓冢有东西二水分流,其西流者即《汉志》西县之西汉水;其东流者即《汉志》氐道之养水。故《华阳国志》云汉水有二源……《汉中记》云嶓冢以东,水皆东流;嶓冢以西,水皆西流。故俗以嶓冢为分水岭。”这种认识,清晰切实,毫无含混之处。和金榜一样,成氏不仅主张《禹贡》时代水系不同于后世,而班《志》是针对《禹贡》而立说的;也承认汉水上流有过原通后阻的“寝绝”现象,氐道水不与汉水通流之后,出东狼谷的沮水便被视为汉水上流了。在嶓冢山“盘迴”西县、氐道两县之地的问题上,成氏也完全认同金榜的判识。
王鸣盛亦应属不轻从成说的学者之列。在其名著《蛾术编·说地》中,有相当篇幅论说此案。他阐释《禹贡》“嶓冢导漾,东流为汉”时,综合诸说,认为“漾、汉、沔、沮,四名同实,东狼谷虽别源,实一水也”。他信从郑玄的注文,说郑玄意在“欲见此水随地异名,以证始为漾,东为汉也”。王氏摒拒《通典》之说,乃至直斥胡渭等人两座嶓冢、两条水流,一为汉源一为嘉陵的观点曰:“此等野文,何堪阑入经义!”语气虽近轻狂,但从严守《禹贡》本义的角度说,他是对的,因为两座嶓冢这一前提本来就荒诞。
王鸣盛对郑注“潜”义的阐发,最值得称道。在《说地九》“荆州沱潜”条下,有段专言潜水的文字:“潜水性与泲同,伏流涌出,隐显不常。北水善决者河,南水善决者汉。自襄阳以下,沔阳以上,上去发源处既远,下去入江处亦遥,众流委输,泛滥常有,潜水或为所夺,在汉世不著,至三国及唐、宋始显。此亦足备一解。”王氏此论抓住了郑注的要义,增强了郑说的影响力,而且强调了水系变迁的时代性和地域性,所言非常切合汉水源流的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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