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长沙,什么都不想看,只想去看一条小路,也是一条山中小路。在那条小径上,朱熹、张栻、王阳明、左宗棠、曾国藩……都曾经徘徊。从小径远眺,可以望见古长沙郡的城池和波光潋滟的湘江。
那条小路在岳麓山里,蜿蜒穿梭于书斋亭台、老树池塘之间,覆着青苔或落叶,小路没有名字,有名字的是它牵引环绕的范围,叫岳麓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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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社会才允许这样的事情?那必定是一个认识文明、尊重文明的社会,800年前的中国。
可是这文明又是怎么回事呢?朱张讲学时如何的意气风发,谁能想见朱熹日后的命运,不同意他思想的人要求朝廷将他“枭首朝市”。朱熹虽然躲过了弃市的下场,却难逃被贬为伪学逆党的命运,郁悒以终。发丧时,生徒不许聚集。然而又哪里想象得到,再过30年,宋理宗会读朱熹的“四书”注解而爱不释手,“恨不与之同时”,于是“逆党”变成大师,于是“伪学”又成为官学。如果这是一个认识文明的社会,它又怎么会如此恣意横暴地玩弄文明于股掌之间?
文明竟是那么脆弱的东西吗?沿着小径来到百泉轩,历代山长的住所。廊前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院里一口小小的泉水。(www.xing528.com)
不对吧,如果霸权决定一切,这百泉轩怎么还能在千年之后让我看见?那泉里还冒着水呢!细读书院吏,就发现书院之所以建了又毁,毁了却总能再建,是因为和政治霸权一直有一个不灭的抗争力量。譬如朱熹的教育理念:“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今日读来犹令人震动。一个社会已经体认到“学”与“问”是维系文明的根本,它一定是一个思想发达、海阔天空的社会吧。
譬如书院在1131年毁于战火,湖南安抚使刘珙“葺学校,访雅儒”,重建岳麓书院。刘珙是个什么人呢?身为礼官,“秦桧欲追谥其父,召礼官会问,珙不至。桧怒,风言者逐之”。不论是对秦桧的不从或者是在废墟中兴学,刘珙对抗的都是政治霸权对文明的压迫。书院历史的构成,就是这两种势力不断的彼此抗衡与妥协的消长过程。我在树影斑驳的小路上徘徊,不忍离去。若有时间,真想在那百泉轩的廊下坐到黄昏,听风从最深邃的起点悠悠吹来。
【赏析】
龙应台,1952年2月13日生于台湾高雄大寮乡眷村,现代作家。1974年毕业于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后,赴美国求学,后获堪萨斯州立大学英美文学博士。1988年迁居德国,在法兰克福大学任教授。1994年,出版《人在欧洲》。1998年,她的三部书《啊,上海男人》《这个动荡的世界》《故乡异乡》在上海相继发行。代表作:《野火集》《亲爱的安德烈》等。她的杂文针砭时事,鞭辟入里,以有情眼光观察社会。2018年12月,所著《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入选第四季度上海市民修身书单。
本文用山间小路作为线索,同时小路也是历史的见证者,在小路上走过的哲人,象征文明发展的曲折历程。文章发人深思,具有很深的哲理,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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