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以“叶公好龙”来讽嘲自己。我好深山老林、原始森林,也多次冒着艰险进入这些林子里写生过。我到过西藏、井冈山、武夷山、玉龙山……,这回到了贵州,也还要找原始森林。同志们介绍我到了雷公山。雨多,林里坡陡路滑,靠向导砍来的一根竹杖,我们才能一步步在陡坡边挪移。我体会到这一竹杖仿佛是山羊的一条腿,山羊之所以能依峭壁行动,因为它有四根竹杖啊!雨衣并不顶事,裤腿湿透了,在雨打的茅草中穿行,哪有不湿的,湿透裤腿算得了什么。我担心的是毒蛇,虽然人们说山高天冷,没有老蛇,但我还是遇见了几次小蛇,也不知它有毒无毒。手背上常出现些小红丝叶,我将它拂去,一会儿又沾上了,细看,原来是被茅草割破的血线。那茅草叶大概是世上最细微的锯子了,锯而不痛!我不是徐霞客,我的目的是作画,千里迢迢而来,为的想捕捉粗犷原始之美;虽天天落雨,还是要画,用雨伞扎在画架上,用大块塑料薄膜张挂在树枝间聊作帐篷,却不理想。小杨同志念我来之不易,往往打着雨伞让我勉强作画。
从住地步行到响水崖瀑布,约三个小时。但在公路边遥看那三折白练,感到很不过瘾,我们要接近它。事先也曾打听过接近的道路,但很少人走过,只获得一些概念性的向导,没有找到确曾到过的实践者。我们从瀑布斜对岸一处农田边的下坡小道入口,一直下到陡坡丛林,再往下便没有路了,坡极陡,我是下不去的了!眼看着底下那白亮白亮的唱着跳着的溪涧,它就是被瀑布推送出来的。老闵同志下去了,我不断问:行吗?其实他自己也一直处于侦察的未知数中,但总大着胆子说:行!行!渐渐他的声音已遥远,互相呼喊都听不到了,只剩下潺潺的水声永远在呼唤!我已行年六十有二,早过了不惑之年,人老骨头硬,是跌不得,不能冒险的了!但不知怎的,就像儿童似的,我不考虑后果爬下去了,攀着树枝和树根。有些树其实是朽透了的木灰,被我扳倒,自己险些滚下去,惊出满身大汗,但已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爬下去。好不容易侥幸抵达了溪边,逆水上溯瀑布去,却依然无路,还是过不去!遇到一个在水里推送木头的老乡,问他爬上山去的小道,他说根本没有,还得从下来的那陡坡爬回去。后怕犹在,我真感到胆怯了;心想,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冒险了!但大自然无穷的生命力永远在吸引人;谁真能保证老年人就不再着魔啊!
啃冷馒头,喝凉水,生活的艰苦我们是全不在乎的。今天能进得这深山来,还是靠建了微波站,通了公路,我们才能在微波站落脚。站建在海拔二千几百公尺的最高点,空气终年寒冷潮湿,室内横杆上不断滴水,棉被都是湿漉漉的,在室外站一会,须、眉、头发上便结一层白白的薄霜。人们长期在这四无人烟的环境中工作,生活是单调的;但正是为了使偏远山区的人民能看到电视,必先有人付出生活单调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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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吴冠中(1919—2010),江苏宜兴人,当代著名画家、美术教育家。1942年毕业于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后考取公费留法。1947—1950年在巴黎国立高级美术学校苏弗尔皮教授工作室进修油画,1950年秋返国后曾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清华大学、北京艺术学院及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早年主要学习西方油画,兼学中国画,返国后致力于油画民族化及中国画现代化之探索,题材由人物画转向风景画,志在将中西艺术结合在一起,并将中国绘画艺术推向世界。已出版《吴冠中画集》等十余种,文集有《吴冠中谈艺集》《吴冠中散文选》《美丑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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