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
我喜欢百灵,却从来也没有认认真真养过百灵。这种鸟古代叫天鹨,一名告天鸟,近代通称云雀,在西方则有Lark之称。
儿时在北京,接近了一些养百灵的人。他们多数是八旗旧裔,但也有贩夫走卒,甘心把家中所有或辛勤所得全部奉献给百灵。从这些行家们口中得知,如果养百灵不像京剧那样有“京派”“海派”之分,至少也有“北派”“南派”之别。北派对百灵的鸣叫有严格的要求,笼具则朴质无华,尺寸也不大。南派讲求百灵绕笼飞鸣,故笼子高可等身,而且雕刻镶嵌,十分精美,价值可高达千百金。正因其高,富家遛鸟,多雇用两人,杠穿笼钩,肩抬行走。
北派专养“净口百灵”。所谓“净口”就是规定百灵只许叫十三个片段,通称“十三套”。十三套有一定的次序,只许叫完一套再叫一套,不得改变次序,不得中间偷懒遗漏或胡乱重复。
…………
过去东西南北城各有一两家茶馆,名叫“百灵茶馆”。东城的一家就在朝阳门外迤北,夹在护城河与菱角坑之间的“爱莲居”。凡是百灵茶馆都只许净口百灵歌唱,别的鸟不许进门,只能扣上笼罩,在窗户外边听,连敞开罩子吱一声都要受到呵斥。
进门一看,真叫肃静,六间打通了的勾连搭茶室,正中一张八仙桌是百灵独唱的舞台,四匝长条桌围成一圈,上面放着扣好罩子的百灵笼,不下百十具,一个个鸟的主人靠墙而坐,洗耳恭听。
俗话说:“父以子贵,妻以夫荣”。养百灵的却可以说“人以鸟尊”!哪一位的鸟是班头,主人当然就是魁首。只要他一进茶馆,列位拱手相迎,前拥后簇,争邀座,抢会茶钱,有如众星捧月,好不风仪,好不光彩,而主人也就乐在其中了。
当年我也曾想养一笼净口百灵,无奈下不起这个苦工夫。天不亮,万籁俱寂、百鸟皆喑的时候便提出笼来遛,黎明之前必须回家。白天则将笼子放在专用的空水缸内,盖上盖,使百灵与外界隔绝,每天只有一定的时间让它放声鸣叫。雏鸟初学十三套时,要拜一笼老百灵为师,天天跟它学,两年才能套了基本稳定,三年方可出师,行话叫做“排”。意思和幼童在科班里学戏一样,一招一式,一言一语都是排出来的。所以养净口百灵,生活起居,必须以笼鸟为中心,一切奉陪到底。鸟拜了师,人也得向鸟师傅的主人执弟子礼,三节两寿不可怠慢失仪。鸟事加人事,繁不胜繁,所以我只好望笼兴叹了。(www.xing528.com)
中年以后,有机会来到南方的几个大城市,看到北派行家口中所谓的南派养法,高笼中设高台,百灵耸身登上,鼓翅而鸣,继以盘旋飞翔,有如蹁跹起舞。至于歌唱,则适性任情,爱叫什么叫什么,既无脏口之说,更谈不上什么十三套了。我认为去掉那些人为的清规戒律,多给百灵一点自由,也未可厚非。当年我曾抑南崇北,轩轾甲乙,自然是受了北派的影响,未免有门户之见。
不意垂老之年,来到长江以南的濒湖地区——湖北咸宁。我被安排住在围湖造田的工棚里,放了两年牛。劳动之余,躺在堤坡上小憩,听到大自然中的百灵,妙音来自天际,极目层云,只见遥星一点,飘忽闪烁,运行无碍,鸣声却清晰而不间歇,总是一句重复上百十次,然后换一句又重复上百十次。如此半晌时刻,蓦地一抿翅,像流星一般下坠千百仞,直落草丛中。这时我也好像从九天韶乐中醒来。回到了人间,发现自己还是躺在草坡上,不禁嗒然若失。这片刻可以说是当时的最高享受,把什么抓“五·一六”等大字报上的乌七八糟语言忘个一干二净,真是快哉快哉!
听到了大自然中的百灵,我才恍然有悟,北派的十三套和南派的绕笼飞鸣,都不过是各就百灵重复歌唱的习性,使它在不同的场合有所表现而已。
北派十三套,可以把活鸟变成录音带,一切服从人的意志。老北京玩得如此考究、到家,说出来可以震惊世界。不过想穿了,养鸟人简直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没罪找罪受,说句北京老话就是“不冤不乐”。南派的绕笼飞鸣,也终不及让鸟儿在晴空自由翱翔,自由歌唱。对百灵的欣赏由抑南崇北到认识南北各有所长,未容轩轾,直至最后觉得可爱好听还是自由自在的天籁之音,这也算是我的思想感情的一点变化吧。
【赏析】
王世襄(1914—2009),字畅安,原籍福建福州,生于北京。著名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国家文物局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春暖花开的时节,万物复苏,鸟儿鸣唱。芜杂的世界里,我们或许已快要遗忘了这些天籁之音,但读了王世襄的故事,听听百灵轻快的歌谣,是否让您重新感受到那份来自大自然的气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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