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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揭秘:巴金与大哥的四封信

时间:2023-08-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深情的四封信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从巴金1923年离开成都,到南京读书,之后1931年寓居上海,大哥李尧枚给三弟李尧林和四弟巴金写了一百多封信。巴金把这些珍贵的信,装订成三册,保存了四十多年。“十年浩劫”以后,出乎意料,巴金竟然找到大哥写给他的未曾烧掉的四封信。上中学时,李致读了巴金的小

档案揭秘:巴金与大哥的四封信

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

离别的滋味,竟是这样的凄凉。1929年7月末,李尧枚乘坐的江轮远去,望着送别的四弟巴金与表弟惠生,强烈的伤感笼罩着他,“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把许多要说的话也忘记了”。

告别弟弟渐远的背影,李尧枚回到船舱里哭,一直到船起锚,才走出来,望着灯光闪闪的上海,他不住地说:“别了,上海!别了,亲爱的弟弟们!”

别了!这一次相见,竟是巴金与大哥最后一次见面。1931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巴金大哥李尧枚在成都自杀身亡。

兄弟情与《小宝贝》

时间就像幻梦,流逝百年,依然让人间的感情郁郁葱葱。

李尧枚与巴金(后)在上海

2019年,成都的初冬,最是橙黄橘绿,却也茅檐霜冷。城西一小区住宅三楼。九十岁的李致望着窗外零星的落叶,想念着离去八十八年的父亲,想念着离开了十四年的四爸巴金。1929年夏天,父亲与四爸的那次相见,有着怎样的喜悦与哀愁?

1929年7月,李尧枚与巴金分别六年后,在上海相见。对于新鲜的上海,李尧枚喜欢的是电影音乐,因为这也是巴金喜爱的。

看英文电影时,巴金会在旁边替大哥解释剧情;听音乐,巴金有时会哼唱起Sonny Boy(小宝贝);兄弟俩也时常去“三和公”吃西餐,结账时,李尧枚还会给点小费——笑嘻嘻的堂官喜欢这样大方的食客。

兄弟俩在一起愉快地度过了一个月时光。也许是不太适应“海派”和快节奏,也许是第一次远离四川,思念家乡,思念几个幼小的孩子。七月底,李尧枚决定回家了。

关于这次别离,巴金在《呈献给一个人——纪念我的大哥李尧枚》里有细致的描述:“我还记得三年前你到上海来看我。你回四川的那一天,我把你送到船上。那样小的房舱,那样热的天气,把我和三个送行者赶上了岸。我们不曾说什么话,因为你早已是泪痕满面了。我跟你说一声‘路上保重’,正要走上岸去,你却叫住了我。我问你什么事,你不答话,却走进舱去打开箱子。我以为你一定带了什么东西来要交给某某人,却忘记当面交了,现在要我代你送去。我正在怪你健忘。谁知你却拿出一张唱片给我,一面抽泣地说:‘你拿去听。’”

这张唱片正是格蕾丝·菲尔滋的Sonny Boy,两个星期前,巴金在谋得利洋行替哥哥买的。

“你知道我喜欢听它,然而我知道你也是同样喜欢它。在平日里我一定很高兴接受这张唱片,可是这时候,我却不愿意把它从你手里夺去。”在这分别的时候,巴金不愿意再不听大哥的话而让大哥伤心,他接过了唱片,心境是忧伤的,“我不曾说一句话,我那时的心情是不能够用语言来表达的”。

告别大哥,巴金坐上划子回岸边,在黄浦江的风浪颠簸中,在外滩灯光的暗影中,巴金流泪了:“我当时何尝知道这就是我们兄弟最后一面。”

那张《小宝贝》,在巴金的书斋中孤寂地躺了三年后,于淞沪抗战中被炸成了灰烬。

深情的四封信

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

从巴金1923年离开成都,到南京读书,之后1931年寓居上海,大哥李尧枚给三弟李尧林和四弟巴金写了一百多封信。李尧林去世后,这些信都由巴金保管。

巴金把这些珍贵的信,装订成三册,保存了四十多年。1966年,风云突变,8月底或9月初,巴金为避免某些人利用信中一句半句,断章取义,造谣诽谤,“只好把心一横,让它们不到半天就化成了灰”。

1980年,巴金回想起这些被烧掉的信时,说:“毁掉它们,我感到心疼,仿佛毁掉我的过去,仿佛跟我的大哥永别。”

“十年浩劫”以后,出乎意料,巴金竟然找到大哥写给他的未曾烧掉的四封信。

李尧枚妻子张和卿与子女们

“这四封信是我父亲从上海回成都后写的,前三封写于1929年,后一封写于1930年。可以想象,四爸发现这四封信,是多么的珍惜和喜悦。”李致说,“1982年5月,我到上海,四爸把这四封信给我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的通信,我为他们深厚的兄弟友谊所感动,含着泪水读完它。我把这些信带回成都复印,然后又寄回上海。原件后来捐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1986年4月2日,我出差到上海,就有关信中的一些问题,向四爸请教,并做了录音。”

时隔多年,李致拿出那卷录音带播放,“录音的质量不错,四爸谈笑风生,声音十分清晰,使我重温了和四爸在一起的愉快时光”。

在这次谈话中,李致记忆深刻的是:“四爸两次动情,痛哭失声。他说:‘我感到痛苦的是,我的两个哥哥对我都很好。他们两个都是因为没有钱死掉的。后来我有钱也没用……他们都不愿意死,结果死掉了,就是因为没有钱……所以我也不希望过什么好的生活。他们如果有点钱,可以活下去,不至于死掉,但是偏偏我活下来……’”

1986年,巴金已是耄耋之年,谈及两位哥哥,依然潸然泪下,有歉疚也有深情。

所以,巴金会在《家》中写下“觉新”,“觉新不仅是书中人物,他还是一个真实的人,他就是我的大哥。他是我一生爱得最多的人”。以至于写到《秋》的结尾,巴金既想给读者希望,更不忍心觉新在他笔下死去。

对父亲的理解

现年九十岁的李致,不会记得父亲李尧枚离去的情形,那时,他才一岁零五个月。

但他记得:“有记忆的时候起,母亲卧室里就挂着一张颇大的照片,我天天看见它。照片上的人眉清目秀,身着西服。不管我站在什么地方,他的眼睛都望着我,使我既感到陌生,又感到亲切。母亲说他就是我的父亲。”

1929年7月,李尧枚离开上海回成都,只为在中秋节赶回和家人团聚。他八月初三抵达重庆后,又坐“汽划”到合川,之后由陆路回成都。

李尧枚与幼子李致

八月十五晚上8点钟,李尧枚的轿子方才归家。门外,遇见正在玩耍的大女儿,李尧枚一下轿,就摸了摸她的头。

“我没有这些经历和感受。听母亲说,父亲去世前,我只会为他提鞋。我看见过一张旧照片,父亲抱着大约半岁的我。我用嘴含着自己的指头。父亲用右手顶着我的脚,用左手抱着我的腰。我当然看见过父亲的很多遗物,包括我用来玩的父亲打针的用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李致至今保存着这张父与子最亲密的照片,拍摄于1930年夏天。

带着零星的记忆,带着父亲离去的苦难与深沉,幼小的李致,走进了人生风雨——

抗日战争时,学校搬到乡下踏水桥,离城五六里。每遇下雨,满地泥泞,我和四姐在风雨中戴着斗笠,举步维艰。有几次风大,斗笠被吹走,人跌在地上。许多同学有父亲来接,令我们羡慕不已。如果有父亲多好!”

中学时,李致读了巴金的小说《家》和散文《做大哥的人》,才对父亲有所了解。“我对父亲有了一定的认识,他是好人,是旧社会的受害者。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满他采用自杀的办法。父亲离开人世,把母亲和五个子女留在人间,让母亲独自承受莫大的痛苦和灾难。”

为父亲,李致和四爸巴金有过辩论:“1964年9月,我第一次去上海,在去三爸(李尧林)墓地三轮车上谈到父亲。我第一次向四爸表示了对父亲的看法,说他丢下母亲和子女去自杀,太不负责任。我当时年轻气盛,用语相当激烈。我们谁也说不服对方。只记得四爸感慨地说:‘连你都不理解,小林他们就更难说了。’”

李尧枚与四个女儿

对父亲的“谴责”,在李致心中保留了几十年。1997年春天,父亲李尧枚诞辰百年之际,李致打电话给在华东医院住院的四爸巴金,巴老那时已有语言障碍,只说:“庆祝一下。”

怎么庆祝?李致的儿子李斧在网上设立了一个李尧枚的资料库,收录了巴金、李济生、李采臣的文章等。李致说:“老友刘多成会用计算机修复照片。他帮我把父亲抱着我的那张照片修复了一新。我在旁边加上‘父与子(李尧枚与李致)一九三零年夏’。望着照片,我享受到父爱,感到他身体的温暖。几十年了,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终于理解父亲。只是这理解来得过迟了。请你原谅,我的父亲!”

这是一次漫长的“理解”,也是李致与自己内心的和解。也许这一切,正如亨利·戴维·梭罗所说:“时间决定你会在生命中遇见谁,你的心决定你想要谁出现在你的生命里,而你的行为决定最后谁能留下。”

春天的黄昏,沉浸在火红的晚霞中。

他舞动着两把短刀,两道白光连接成一根柔软的丝带,蛛网般盖住他的身子。刀风霍霍,他就像一颗偌大的珠子,在地上滚动。

得益于三叔带回成都的两个镖客,李尧枚学得一身好武艺。他灵活的舞刀姿态,甚至博得了严厉祖父的赞美。

巴金很惋惜这位文武双全的大哥:“大哥当时对化学很感兴趣,希望毕业后再到上海或北京有名的大学去念书,将来还想到德国留学。”

但幻想的神奇之手,终究没能拉起面纱,掩盖住命运的暗面。

弹风琴的绅士

李尧枚与祖父李镛

“一表人才,十足漂亮的绅士。”胞弟纪申(李尧集)回忆起大哥李尧枚的样子,极具赞赏。

从上海回来后,李尧枚改穿起洋服,西装是在成都北新街“恒谦”西服店定做的。

夏季,李尧枚会着太阳呢上装,白色翻领衬衫,下穿白色法兰绒起蓝色小方格长裤,白帆布皮鞋,头戴法式白色面盆帽。有时还特别拿一根“司提克”——学习西方绅士的文明杖。

出类拔萃,温文尔雅。

李尧枚的绅士精神还体现在对进步的追求:学习外语,他委托巴金在上海买《法文初范》;日常到售卖新书刊的“群益书报社”购买阅读新书籍;帮助堂兄弟和表弟妹成立读书会——驰驱学会。

李尧枚还爱看京戏,纪申回忆:“自从春熙路新建了个春熙大舞台(据说是凤祥银楼老板投资兴办),大哥就常去那儿看京戏,家里还有一把京胡放着。”

踢皮球,打网球,晚清的西方潮流也涌现在正通顺街的旧公馆里,李尧枚的房间里更有样式新奇的木制体操用具。

1929年从上海回成都后,李尧枚还带回了两架钢针、钻石针的新式方盒留声机,近百张唱片,包括胜利、高亭、蓓开三大唱片公司灌制的京戏、大鼓、流行歌曲等,其中外国唱片最让大家耳目一新。

李尧枚喜爱新的音乐歌曲,在家里购置了一架贵重的风琴,他让上了学堂的九妹唱歌,他按琴键伴奏,那一首哀婉的曲子,时常在堂弟李尧东的耳际回荡:“太阳,太阳他记得,照过金姐的脸,照过银姐的衣裳,也照过我可怜的秋香……”

突如其来的婚姻

鸿鹄志高却难遂,深宅青年,何尝没有心怀远方。

“失魂落魄。”1929年11月9日,李尧枚写给巴金的第三封信中,叙述着自己从上海回来的心情。

从上海回成都后,李尧枚养成了吃茶看书的习惯,看到一两点钟也没人催促——

“因为大嫂月份大了,总是十点前后就睡了。我还是朝深夜看去。往往掩卷而泣,悄悄地睡了。”

巴金的大嫂张和卿,当年与李尧枚结婚时颇为戏剧

在父亲为他选择姑娘的前几天,李尧枚刚刚拿到中学毕业文凭。

因为上中学成绩优良,四年课程修满毕业时又名列第一,李尧枚毕业归来的那天,弟弟妹妹们聚在房里,为他庆祝光辉的前程。

然而,漂洋过海的留学梦只存留了几天,就被残酷地打破了——父亲给他订婚了。

订婚前,李尧枚隐约猜到一些,但没有想到这么快。

而且父亲选择姑娘的方法很奇怪——巴金在《做大哥的人》一文中详细记录了这次亲事:

“当时给大哥做媒的人有好几个,父亲认为可以考虑的有两家。父亲不能够决定这两个姑娘中间究竟哪一个更适宜做他的媳妇,因为两家的门第相等,请来做媒的人的情面又是同样的大。后来父亲就把两家的姓写在两方小红纸块上面,揉成了两个纸团,捏在手里,到祖宗的神主面前诚心祷告了一番,然后随意拈起了一个纸团。父亲拈了一个‘张’字,而另外一个毛家的姑娘就这样被淘汰了。(据说母亲在时曾经向表姐的母亲提过亲事,而姑母却以‘自己已经受够了亲上加亲的苦,不愿意让女儿再来受一次’这理由拒绝了,这是三哥后来告诉我的。拈阄的结果我却亲眼看见。)”

李尧枚结了婚,祖父有了孙媳,父亲有了儿媳妇,众多弟弟妹妹有了嫂嫂,一时间,深宅大院增添了许多欢乐。而李尧枚也深感幸福,妻子温柔体贴,读过书,会作诗,会画画。在这短时期的温柔乡里,他忘记了他的前程,忘记了升学的志愿。

这样幸福地过了两三个月。一天晚上,父亲把李尧枚唤到面前吩咐道:“你现在接了亲,房里添出许多用钱的地方;可是我这两年来入不敷出,又没有多余的钱给你们用,我只好替你找个事情混混时间,你们的零用钱也可以多一点。”

见父亲含着眼泪温和地说下去,李尧枚唯唯地应着,没有说一句不同意的话。可是回到房里,他却倒在床上伤心地哭了一场。他知道一切都完结了!

不满二十岁的李尧枚,没有处世经验的李尧枚,像一只孤舟,被抛进了茫茫大海。

巴金(左一)与兄长合影

在妥协中求生存

冬日的阳光,努力地投射进成都商业场,印下稀疏的光斑。

小小的光影,像一面深镜,反射于老成都记忆深处。

这里,曾是成都最早的现代商业街,密密麻麻装了百十家店铺。

因为堂伯李道江是这里的大股东,李尧枚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成都商业场电灯公司当高级职员,月薪二十四元。

但一年以后父亲突然去世,这一房的重担陡然压在他的肩上,上面有一位继母,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

因为父亲的离去,大家庭进行了第一次分家,李尧枚这一房除了父亲购置的四十亩田外,还从祖父那里分到了两百亩田。

衣食暂时无忧,然而,其他各房的仇视、攻击、陷害、暗斗却使李尧枚难于应付。

譬如,有一次巴金得罪了一个婶娘,她诬陷巴金打肿了独子的脸颊——其实是婶娘盛怒之下打肿了她独子的脸颊。在巴金不肯道歉的情况下,李尧枚本想找二叔主持公道,没想到却被二叔训斥,李尧枚只好代巴金向婶娘赔礼道歉。

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过很多,都是李尧枚代兄弟们受过,他以处处让步来换取暂时平静的生活。

那时的巴金认为,大哥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论,一方面顺应旧的环境生活下去。“他赞成刘半农的‘作揖主义’和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他把这种理论跟我们大家庭的现实环境结合起来”。

作家杨字心认为李尧枚的垫背和吃亏,其实是“蜡烛精神”,燃烧出来的是爱。“在妥协中求生存,最后换来了三弟李尧林和四弟巴金的远走高飞”。

但这种方式,在当时不被三弟李尧林和四弟巴金理解,他们对家里一切不义的事情都要批评,因此常常得罪叔父婶娘,这也为李尧枚招来祖父的更多责备与各房更多的攻击和陷害。

一方面,李尧枚不能够袒护弟弟们,另一方面,弟弟们又不谅解他。

陷于两难,也就陷于孤独。李尧枚开始了一个人的挣扎与战斗,而他不知道的结果是——

一个人不能和自己战斗,因为这场战斗只有一个失败者。

岁月的指针拨到2019年的冬天,年届九十的李致谈起父亲李尧枚,有太多复杂的情感。从谴责到理解,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20世纪90年代中期,李致第一次去杭州看望巴金先生,巴老说:“一个人做点好事,总不会被人忘记。我时常想起你父亲,他对我有很多帮助。你三爸对我的帮助也很大。我要帮助他们,结果没有机会了。我知道,我可能并不会被人忘记,但我希望他俩也被记住。”

两年后,李致再次去杭州看望巴老。巴老再一次谈到大哥与三哥,他说:“我们兄弟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愿意多为别人着想,作出自己的奉献。”

“奉献”,正是解开李致心结的密钥,也是李尧枚人生的注脚。

1930年,是李尧枚人生的转折点。祖父死后,他做了“承重孙”。

按照中国古代宗法制度,如长房长子比父母先死,那么长房长孙在他祖父祖母死后举办丧礼时要代替长房长子(即自己的父亲)做丧主,叫“承重孙”。

承重一个封建大家庭,本应有钢铁之躯、铿锵之志,奈何李尧枚只是一个柔软的灵魂。

祖父死后,大家庭彻底分家解散了,田产收入减少了。不能坐吃山空,还得想办法增加收入。

金融投资的风险

为了填补开支,李尧枚开了一个新书店,叫“启明书店”,从上海进货,但是抹不开情面用了三叔的儿子,结果经营不善,亏本收摊关门了。心太善良的李尧枚,甚至替合伙人承担了亏损的费用。(www.xing528.com)

经济上的窘迫已使李尧枚难以应付,另一个更大的打击很快来了:不到四岁的儿子李国嘉,患脑膜炎死掉了。儿子的去世,也标志着他“在儿子身上实现他那被断送的前程”的愿望落空了。

命运,就此急转直下,一寸一寸扼住李尧枚的咽喉。

此后,李尧枚精神抑郁,偶尔还出现过精神错乱的现象。

压在李尧枚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依然是经济问题。李尧枚给巴金的第四封信里,显出他的窘境:“我一定要寄点钱给你看电影,不过要稍缓几天,这几天有点窘。”

其实,已不只是窘,而是产生了财务危机。因为身体不好,李尧枚已辞去电灯公司的事。

如何转变当前的窘境?接受过新思潮的李尧枚,毅然卖掉田产转入早期的金融。当时,在军阀统治下的成都,谁都可以开办银行、发行钞票,李尧枚也希望用贴现的办法取得较高的利息。

李尧枚的金融投资,初期小有成功,远亲近邻们都托他代为投资。投资总会有盈有亏,但李尧枚总是把盈利给别人,亏损自己摊,找李尧枚投资的人多了起来。

但不久,李尧枚害了一场大病。等他病好后,才知道好几个银行倒闭,投资的钱损失了一大半。

二十多页的遗书

回到家里,李尧枚趁夜深人静拿出票据细算,一时气恼,又急又悔,把票据撕碎了。

第二天想起来,字纸已经被倒掉了。

所有的财产,这一房人赖以活命的财产,完蛋了,洗白了。

埃利亚斯·卡内蒂说:“痛苦的人眼里必定有火花闪耀,如果那火花熄灭,他就毫无价值了。”

火花,本来包含着希望,但最后一个希望破灭了。

清醒后的李尧枚,觉得对不起投资人,也对不起热爱他的亲人,他要以死承担全部责任。

他企图自杀,但舍不得家人,写了三次遗书又三次毁掉。

第四次写下遗书后,李尧枚做了最后的安排:借自己的生日,请全家人看了一场戏,以示惜别。

二十多天后,一个有雾的清晨,李尧枚走了。小女儿睡在他身边,而他已经身体冰凉。

2002年春,李致写下《终于理解父亲》一文,描述了那个悲伤的清晨,“全家乱成一团。我和二姐三姐四姐人小不懂事,唯大姐痛苦不已。她拼命地喊爹爹,多次用手扳开父亲的眼睛,希望把父亲叫醒。”

——半个世纪以后,大姐才向李致讲起父亲当年有多么爱她:

父亲给她订了《小朋友》和《儿童世界》,对她有很大影响;父亲爱带她出去玩,买糖果招待她的小朋友。

她永远记得,1929年的中秋节,父亲从上海回来,她在大门外玩,父亲一下轿就摸了摸她的头。

李尧枚的远行,是无法言语的悲痛与损失。好长一段时间内,不少亲戚朋友都觉得自己也失去了什么似的。就连街坊近邻,包括摆摊卖花生橘子的小贩,提篮叫卖香油卤兔玫瑰大头菜的小生意人,都出声叹息:“你家的大少爷真是个好人,多可惜!”

李尧枚离去两个月后,巴金才接到了二十多页的遗书:

“卖田以后……我即另谋出路。无如我求速之心太切,以为投机事业虽险,却很容易成功。前此我之所以失败,全是因为本钱是借贷来的,要受时间和大利的影响。现在我们自己的钱放在外边一样收利,我何不借自己的钱来做,一则利息也轻些,二则不受时间影响。用自己的钱来做,果然得了小利。……所以陆续把存放的款子提回来,作贴现之用,每月可收百数十元。做了几个月,很顺利。于是我就放心大胆地做去了。……哪晓得年底一病就把我毁了,等我病好出外一看,才知道我们的养命根源已经化成了水。

“好,好!既是这样,有什么话说!所以我生日那天,请大家看戏后,就想自杀。但是我实在舍不得家里的人。多看一天算一天,混一天。现在混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向别人骗钱来用。算了吧。如果活下去,那才是骗人呢。……”

从《春梦》到《激流》

李尧枚离去时,恰是巴金的《激流》写到第六章时,“读完电报,我怀疑是在做梦”。

发痴一样过了一两个钟头,巴金独自一个人到北四川路,在灯火辉煌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

巴金痛苦、愤怒,不肯认输,“我的努力刚开始就失败了,又多了一个牺牲者!我的眼前不断出现我祖父和大哥的形象,祖父是在他身体健康、大发雷霆的时候,大哥是在他含着眼泪向我诉苦的时候。死了的人我不能使他复活,但是对那吃人的封建制度我可以进行无情的打击。”

回到宝光里的家,巴金拿起笔写下了《激流》的第七章《旧事重提》,他向封建旧家庭开战了。

这部作品,正是巴金经典作品《激流》三部曲中的《家》,而取名《激流》之前,这部作品叫《春梦》。在上海《时报》连载时,巴金写完“总序”后,决定把《春梦》改为《激流》。

1928年11月,从法国回国途中,巴金就有了写《春梦》的打算,到1929年7月,巴金与大哥在上海相见,闲谈中,巴金提到写《春梦》的想法,李尧枚极力支持。后来李尧枚回到成都,巴金又在信里讲起了《春梦》。

1930年3月,李尧枚给巴金寄来了一封信:

“《春梦》你要写,我很赞成;并且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尤其赞成。实在的,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切家族的历史。我自从得到《新青年》书报,读过以后,我就想写一部书来,但是我实在写不出来,现在你想写,我简直欢喜得了不得。弟弟,我现在恭(敬)向(你)鞠躬致敬,希望你有暇把他(它)写成罢。怕甚么罢。”

从1931年到1940年,巴金写完了《激流》三部曲。回忆这十年的写作,巴金始终牢记最大的敌人——封建制度和它的代表人物,“下笔的时候我常常动感情,有时丢下笔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大声念出自己刚写完的文句,有时叹息呻吟、流眼泪,有时愤怒,有时痛苦”。

1980年,整整五十年过去了,时年七十六岁的巴金先生记忆力大大衰退,但他的脑海里依然是“大哥消瘦的面貌至今没有褪色”。“我常常记起在成都正通顺街那个已经拆去的小房间里,他含着眼泪跟我谈话的情景;我也不曾忘记一九二九年在上海霞飞路一家公寓,我对他谈起写《春梦》的情景”。

在海外的家族后人

奋斗、孤独、黑暗、幻灭。

坚强、勇敢、叛逆、新生。

生活的激流奔腾向前,带着《家》的孕育和成长,也带着“家”的血脉交融,在海外开枝散叶。

波特兰,位于美国俄勒冈州,是美国西北太平洋地区仅次于西雅图的第二大城市。因为气候特别适宜于种植玫瑰,也称为“玫瑰之城”。

在李尧枚孙子李斧心里,波特兰有瑰丽与美艳,而成都有温暖与柔软——这里不仅有九十岁高龄的父亲李致,更有李氏家族的百年光影。

李斧,1985年毕业于四川大学,1990年在美国罗德艾兰大学获电气工程博士学位,后在美国波特兰州立大学执教至今,现为电气与计算机工程学终身教授。他长期致力于家族史的发掘整理,在北京潘家园,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抑或是托朋友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明治大学、法政大学寻访家族长辈的史料。他常在飞机横跨太平洋时,完成一篇篇家族史考略。

正因为李致、李斧父子的努力,巴金家族许多真挚感人的故事才得以呈现。

1992年,李致带着一份特别的礼物——《家》的连环画,飞往美国波特兰。

《家》的赠送对象是上小学的孙女珊珊,也正是通过李致的讲述,珊珊对太爷爷巴金更感兴趣了。后来,珊珊给太爷爷写了三封信,出人意料,太爷爷回了一封短信,勉励珊珊学好中文。

七岁的珊珊到学校,把太爷爷给她写信的故事讲给小朋友们听。有小朋友又把故事带回了家,甚至小朋友的父亲打电话到李斧家里求证:“巴金真的是珊珊的太爷爷吗?”

其实在这之前的1985年,一岁多的珊珊在上海见过巴金,不过,珊珊对太爷爷感觉有点陌生,合影时,她将头扭向了一边。至今提起这张照片,李致、李斧父子俩都还觉得有趣。

此后,1997年在杭州,2001年在上海,珊珊又见过太爷爷两次。直至2005年巴金先生去世,珊珊专程从纽约飞抵上海,与巴金先生做了最后的告别。

三次短暂的相见与相处,给成长中的珊珊留下了什么?她用英文翻译了《家》的前八章,以此表达对太爷爷的致敬与念想。她的翻译,也得到了巴金先生好友、著名翻译家杨苡的认可。

百年弹指,深情眷眷。生命是一条美丽而曲折的幽径,但我们一直在追赶阳光。

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说:“一直用睁开的双眼眺望,只为寻找自己,然后努力生长,力争成为森林。”

内心坚毅,努力生长,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开拓者。

附:

李尧枚致巴金的信(一)

亲爱的弟弟:

当你们送我上其平轮的时候,我的弱小的心灵实在禁不起那强烈的伤感,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把许多要说的话也忘记了。我们哭了一阵,被他们将你同惠生(巴金的表弟)唤走,我送也未送,但是我也不忍送你们。你们走后,我就睡在舱里哭,一直到三点半钟船开始抛(起)锚,我才走出来,望着灯光闪闪的上海,嘴里不住地说:“别了,上海!别了,亲爱的弟弟们!”上海,我不大喜欢,但是我的弟弟住在那里,我也爱他了。

一直看不见了,眼泪也流得差不多了,我才回舱睡觉。直到八月初三后方抵重庆,初七乘汽划到合川赶旱回省,十五夜八(点)钟方抵家,从七月二十八日由宜昌起,每日不住地下雨,一直把我送回成都。十六日却又天晴了,一路平安,请释念。归家即读你七月十七日写的信(八月初十到的),又使人伤感不已。弟弟,沪上一月的团聚,使我感到极大的安慰,不料匆匆又别了,相见不知何日。弟弟,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呵。我回来到今已经六天了,但吃饭也吃不得,精神也不如以前了,甚(什)么事也不想做了。弟弟,并不是我懒,或是我病了,只是心中像损失了一件甚么东西一样。弟弟,我真苦啊!弟弟,我在上海把你耽搁了一个月,甚么事都使你不能做,真是对不起你得很。但是,我还觉得我们未好生快乐过一天,太短了。我觉得你在我的面前太少了。亲爱的弟弟,我还觉得你是我一个最小的弟弟,难得有我这个老哥子在你面前时时拥抱你。弟弟,我想你时时在我怀中。弟弟,我人虽回到成都来,弟弟,我的灵魂却被你带去了。弟弟,我时时刻刻在你的身边,我是一刻不离你的。弟弟,前数夜,我同妈妈、大嫂、九妹他们摆龙门阵,我说四弟同高惠生他们俩在我的面前,简直比一些寻常的儿子在老子面前还好,我实在舍不得他们,不放心他们。我含泪地说,却把他们的眼泪惹下来了。弟弟,你的哥哥是爱你的,你也是爱你的哥哥的。但是,你的哥哥实在不配你爱呵!唉!

弟弟,我托你一件事,是你已经答应的,就是照顾高惠生弟的事。请你照应照应一下呵。那天立约虽是我们三人一时的游戏,但高惠生他很愿意的。他有志于文艺,希望你指导指导罢。

今天又接着你的第二封信。谢谢你的美意,怎么你又送我的书?弟弟,你说你硬把我的《小宝贝》(格蕾丝·菲尔滋唱的《小宝贝》)要去了,你很失悔。弟弟,请你不要失悔,那是我很愿意送你的。其所以要在船上拿与你,就是使我留下一个深刻的映(印)象,使我不会忘记我们离别时的情景,借此也表出我的心情,使我的灵魂附着那张小小的唱片永在你的身旁。

弟弟,还有许多话是说不完的,只好打些……代表了罢。本来,我要再等两天才写的(因为我实在不舒服),却因接着你的信,很念我,所以勉强写点给你。但是,我并没有大病呵,只不过我太懒和心中难过罢了。请了,下次再谈,敬祝健康!

枚 八月二十一日夜书于灯下

李尧枚致巴金的信(二)

弟弟:

好久没有接你的信了,很念你的。知道你的事情忙,所以我先写封来,有空请复我,没空也就算了。好在我的灵魂是在上海的,在你身旁的。你的身体好么?你不要太劳苦了,总得要休息休息和运动运动一下,一天到晚伏在桌子上,很痛苦的。请你听我的话罢。

你近年来还爱看电影么?我知道你进了电影院一定不高兴,因为你的哥没有坐在你的旁边了。但是,弟弟,你只管看你的电戏(影)罢,你的哥还是在你的左右。他不过是爱听悲哀的音乐,坐在前面罢了。弟弟,他还是在等他的弟弟,解释着悲哀的剧情给他听呢!就是听不见他的弟弟唱Sonny Boy,心里不免有些酸痛罢了。

弟弟,你对现代社会失之过冷,我对现代社会失之过热,所以我们俩都不是合于现代社会的。现代社会所需要的是虚伪的心情,无价的黄金,这两项都是我俩所不要的、不喜的。我俩的外表各是各的,但是志向却是同的。但是,我俩究竟如何呢?(在你的《灭亡》的序言,你说得有我俩的异同,但是我俩对于人类的爱是很坚的。)其实呢,我两个没娘没老子的孩子,各秉着他父母给他的一点良心,向前乱碰罢了。但是结果究竟如何呢?只好听上帝吩咐罢了。冷与热又有什么区别呢?弟弟,我的话对不对?

弟弟,我向你介绍一个人罢了,就是高惠生,胖大娘是也。他是个富于感情的人,希望你时时指导他。他前天与他的妈妈有封信,信内有几句话:“大哥在上海时,有什么事情,还可同他商量商量,现在呢,我还有什么人来商量呵,唉!”弟弟,你看他说得多么可怜呵!弟弟你安慰他一下罢。

弟弟,我是不再看电影了。因为没有他弟弟在他旁边替他解释剧情了。弟弟,他要他的弟弟来了,他才得快乐呵!弟弟,这次我回川,我失掉我两个小弟弟:你和惠生。我是如何的痛苦。唉!请了,祝你健康!

枚 双十夜

李尧枚致巴金的信(三)

四弟:

一连接着你两封(信):九月二十八日一封,本日一封。二十八日那封信接着时,我的二女正患着极重的气管肺炎,离死神不远了。好容易才由死神的手里夺回来,现在还调养着,所以当时没有给你写回信。

弟弟,我此次回来,一直到现在,终是失魂落魄的。我的心的确掉在上海了。弟弟,我是多么的痛苦呵!弟弟,我无日无夜的不住思念你。弟弟,我回来,我仍在我屋里设一间行军床,仍然不挂帐子,每夜仍然是照在上海时那个样子吃茶看书。然而在上海看书过迟,你一定要催促我。现在我看书往往看到一两点钟,没有人催促我,因为大嫂月份大了,总是十点前后就睡了,我还是朝深夜看去,□□过迟,往往掩卷而泣,悄悄地睡了。

弟弟,我常常的当是你在我身旁一样,即(及)至警觉你不见(在)我的面前,我总是十分的难过。我每天吃了饭,我总是到处乱跑地混午饭,总不愿意在家吃,因为我总想你回来吃晚饭。弟弟,我诚然不对,因为我甚么事都不想做了。

弟弟,我自己(我)都不知道我要怎么才对。

弟弟,我万不料我这一次把我的弱小的心灵受着这剧(巨)大创痕。弟弟,我这创痕不知何时才医得好?弟弟,更不料我这次使你也受着极大痛苦,弟,我恨不得……种种……

弟弟,你说的“如果你还不曾忘记你的弟弟”。弟弟,我如何会忘记你?弟弟,我如果忘记你到(倒)好了,因为我无论甚么事我总是闷在心头,越筑越紧。弟弟,我多年来未曾胖过的,受不住热天,即(及)至我回来,我却胖了。家里人这样说,我不信,我把我以前的衣裳穿起,果然胖了。但是现在却大瘦了许多了。弟弟,我是时时刻刻地思念你呵!

弟弟,你不要以为我难得写信来是忘记你了,那是错了。因为我写信给你,总是悲哀话多。我想我已经难过,如何再使你难过。所以每次提起笔又放下了,甚至有一两次写好了,我又(把)他(它)撕了。弟弟,如果你今天的信不来,还不知那(哪)天我受不住才写呵!

弟弟,白天我都好混过,夜间最糟,我真痛苦极了。我想我有一架飞机,那就好办了。

弟弟,我一天到晚都是鬼混唐朝的,希望你也将空时候,给我写一点信来,总之,我俩互相安慰着罢。

弟弟,我的神经是慌糊(恍惚)的,这是为甚么缘故?

弟弟,我托你一件事:请你代买一本《法文初范》,用快邮寄来。务必费心,因为成都多年没有了,天主堂邓梦德牧师那里也去问过了。弟弟,请你不要忘记,费心,费心。

弟弟,我是时时刻刻地在你身旁的,你也是时时刻刻在我的身旁的。请你时时放宽心罢,因为忧愁是很不好的。

弟弟,好好地过去罢,不要太伤感了。弟弟,我接你这封信,不知道要使我难过多少天。弟弟,我也放心些。弟弟哟,请你不要忘记我罢。

弟弟,天气冷了,你的大衣做起了么?不要受凉。弟弟,《小宝贝》你在唱么?弟弟,假如你要吃西餐,请人照顾一下三和公罢,因为他对我和你两个很好的。茶房我走时一共给了三块钱,但是对于那笑嘻嘻的堂官(倌)和那几个山东人,我很抱歉的。你照顾他一下也好,因为我俩是时常在那里一块吃饭呵!

话是说不完。弟弟,我是忘记不了你的,请你也不要忘记我罢。我想你决不会忘记我,只有越更想我的。弟弟你说对不对?请了。敬祝健康!

枚 十一月九日

李尧枚致巴金的信(四)

小弟弟:

连接你好几封信,知道你一切情形,但是实在没有空复你。很使你失望,实在的对不起呵!望你原谅。自从回来,再没有比去年冬月腊月忙的了。忙到腊月二十把我的胃病疼一切发了,好不扫兴。但是事实上不容许我安静,只好撑着病体与他(它)奋斗了。把幺妹的事办完,年也完了,所以病也没有好。这两天事情到(倒)少些,精神却委顿了,所以你的信只是一封一封地接着,没有精神与你写回信,只怕你要疑我把你忘了。

读了你二月六日(邮局戳)的“我对于生活早就没有一点兴趣”一段,不觉使我异常悲痛,我也是陷于矛盾而不能自拔之一人,奈何!来函谓“哥来函……未及弟痛苦于万一也”。

此时,暂不自辩,将来弟总知道兄非虚语,恐到那时,弟都忘却兄了。唉!《春梦》你要写,我很赞成;并且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尤其赞成。实在的,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切家族的历史。我自从得到《新青年》书报,读过以后,我就想写一部书来,但是我实在写不出来,现在你想写,我简直欢喜得了不得。弟弟,我现在恭(敬)向(你)鞠躬致敬,希望你有暇把他(它)写成罢。怕甚么罢。《块肉余生》(《大卫·科波菲尔》)过于害怕就写不出来了。

现在只好等着你快写成了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你尚没有取名的小说罢。

我一定要寄点钱给你看电影,不过要稍缓几天,这几天有点窘。

代出版合作社收的账,他们答应阴历年底交付。成都的习惯,三十晚上给钱,都算漂亮的。那(哪)知到了初一都不给。问他们,他们反说我的怪话。现在钱他们决定是不给的。我只好将收条寄上,请你转交,并代答歉意。你有空吸点新鲜空气,最好早上早一点起,去到小咖啡店喝一杯热牛奶,于你很有益。希望你听我这一个小小的要求罢。

以后你写什么东西,务请你将他(它)的名字告诉我。出版时你签名给我一部。我把(它)汇存着拥抱着,就像我的小弟弟与我摆龙门阵一样。这个要求,想来总可以允许罢。我的小弟弟。

枚 三月四日

(本文原载于2019年12月2日、16日、23日《华西都市报》

封面新闻记者:仲伟 老照片翻拍:李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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