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友 渔
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〇年期间,我在天津,当时是做特科系统[1]的工作,主要任务是做统治阶级上层的统战工作、情报工作,还有对革命同志的掩护工作和营救工作。领导我工作的是顺直省委(原北方局)军委负责人之一廖化平(后来叛变了)。在他领导下和我一道工作的,有天津造币厂的胡熙庵。当时造币厂厂长是阎锡山的妹夫薄以众。胡是薄的同学,担任该厂总务科长(当时一般机关不设局长、处长,科长就很有实权),起很大作用。还有李愚庵,另一个名字叫李遇安,文化大革命前作山东省委书记,叫李予昂。他是在市公安局作审讯工作的,职务是预审科主任科员。被捕党员在受审讯时的表现如何,他都知道。表现不好的他就借个理由痛打一顿,表现好的设法庇护。文化大革命时,某些人不了解这种情况,把他打成叛徒,因为他曾做“法官”,是审共产党的啊!实际上这是很重要的工作,起了不小的作用。在警备司令部、宪兵司令部我们也有人,在这些机关挂个名,便于出入军队,进行军运活动。
我在天津特别市市政府第三科当科长,管社会、文教、宣传等方面的工作。我利用这个地位来进行上面所说的工作。例如我们几个人曾在法租界天祥市场旁开了个“北方书店”,实际上是我党情报机关和联络点。又如军委负责人张兆丰同志去顺德(即邢台)一带领导武装暴动,就是我给搞的通行证。关于地方党的地下组织情况和具体行动,我不太清楚,因为我们属特科系统,是单线联系,与地方基层组织没有联系。两个系统的党员不打通关系,互相不知道,控制是严格的。这是为了避免一个系统的人出了事,影响另一个系统,以致整个系统遭受破坏。我们几个人有联系,经常在廖化平主持下碰头,讨论问题,布置工作。严格说,这也是不应该的。由于我们同是山西人,都是做山西派的工作,并且过去就相互知道,所以廖化平让我们在一起碰头。但只是谈形势、任务,根据党的方针、政策布置我们的具体工作,不谈地方党组织的情况。我只知道当时设在天津的领导北方工作的是北方局,后改叫顺直省委,下面有天津市委。北方局军委负责人我只和廖化平有联系。听说聂荣臻同志也参加过军委工作,薄一波也在军委工作,但不是领导人。后来,听说彭真同志担任过顺直省委组织部长和天津市委书记。彭真同志和薄一波同志等被捕后,关在设在天津的河北省第三监狱。他们曾进行政治犯绝食斗争,我利用市政府科长的地位,作为视察情况到监狱看过他们,并听取了他们代表全体政治犯的谈话。我把了解的情况报告了廖化平。还有一个山西同志叫纪廷梓,也做过天津市委书记,一九三〇年被捕,我曾救济过他的爱人王冰如(后改名纪云);听说在我离津后的一九三一年牺牲了。关于地方党组织的情况,我只知道这一点。
当时军委给我们的政治任务是进行反对蒋介石统治的工作。蒋介石是我们党的敌人,革命的主要对象。当时统治阶级的情况是很复杂的。一般讲,实力派有四个派别:蒋介石是最大的一派,在军队方面他是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反对他的首先是冯玉祥的西北军派,冯是第二集团军总司令。这是第二实力派。冯在北方,力量是比较大的。就天津来说,冯玉祥虽然没有拿到天津的地盘,但在天津地方势力中,亲冯的人不少,如刘孟扬、时子周等,他还通过张璧同青红帮有联系。在南方,蒋介石也利用青帮,他本人就加入了青帮,是杜月笙的徒弟,杜是他的老头子、师父。
第三实力派是阎锡山。他率领着第三集团军。他是个老奸巨滑的典型人物。阎是留日士官学校学生,与日本关系密切,靠日本人的帮助。在政治上,冯玉祥接近左派,大革命时期与我们合作过,大革命失败后,冯也变了,但还是比较左些。阎锡山一贯是保守派,袁世凯时代拥护袁世凯,段祺瑞时代又拥护段祺瑞,但他与蒋介石也是有矛盾的,特别是为争夺北方的地盘。因此,他曾同冯玉祥等联合反蒋。对共产党他有两手,一手是反共,另一手是想从共产党学一些反蒋斗争的办法。他想利用这样两种人;一是马列主义理论家,但不是共产党;二是过去是共产党、现在脱党或者是叛变了的、有实际斗争经验的人。他以为自己的办法是很好的办法,可以利用共产党的理论和实际斗争经验,而不被共产党利用。实际上,他却被我们利用了,我们就是利用了他这个办法,打入他那里,最后,整倒了他的。
薄一波同志就是在这方面为党为革命立了大功。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康生所制造的所谓“六十一人叛徒集团”案,说薄一波同志等是叛徒,完全是陷害。这件事我是了解的。一九三六年下半年,刘少奇担任北方局书记时,我也在北京在王世英领导的华北联络局工作。有一天薄一波同志的同乡智良俊来找我,说:阎锡山知道薄一波是共产党,在监狱关了多年了,经郭挺乙(共产党叛徒,在阎身边工作)给他推荐,说薄一波很有能力,有斗争经验,如能争取回来工作,大有好处。阎已派代表来北京,同华北政务委员会的宋哲元商定:可以让薄一波回去,但要写“自白书”,薄一波同志不肯写。智要我向北方局反映。我找了在北方局领导下工作的徐冰同志,他说他可以向刘少奇同志反映。我答复了智良俊。后来,刘少奇同志决定可以写“自白书”,并经中央总书记张闻天同志批准,由徐冰同志派孔祥祯同志等送信到监狱,通知薄一波等同志,并说这是中央决定,必须服从,他们才办了手续,登了启事,这怎么能说是叛党呢?薄一波同志回到山西后,成立了“牺盟会”。阎手下分为新旧两派。新派就是以薄一波为首的“牺盟会”,后来形成了新军,新军的领导人都是共产党,军队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抗战后期,新军公开转过来,阎锡山就垮了,薄一波同志的功劳很大。我在一九三五年也去作过阎的工作,还有徐冰、温健公等。那时,我是以左派大学教授、马列主义理论家也就是阎锡山所要求的第一种人的身份去的。对阎讲了些马列主义理论、革命的大道理,分析了国内外政治经济形势,没有发生效力。薄一波同志就成功了,我没有他的本领大。
第四实力派是所谓桂系的广西派,李宗仁、白崇禧是这一派的头头,他们率领着第四集团军,这一派系在国民党内部,是从右、从保守方面反对蒋介石的。
当时这四个实力派,都想把以北平为中心的北方拿到手。蒋介石的主要后台是英美,力量比较大,日本人当时还反对他。对冯玉祥日本就更反对了,因他是同左派接近的。日本人制造了“五三惨案”,蒋、冯的军队都被阻截,上不来了。阎锡山就趁机先进入了北平、天津。这样,北平、天津、河北、山西、绥远就成为阎的势力范围。当时冯玉祥系的张璧,曾在日租界组织青红帮,向市区进攻,想抢先占领天津,但没占领了。因为阎锡山与安福系有联系,安福系与当时统治天津的直鲁联军头目褚玉璞有联系,通过安福系,阎与褚谅解了,褚玉璞的军队打退了张璧的进攻(张璧要从日租界旭街与南市交界的地方冲出去,经过东马路,过金钢桥到河北占领政府机关),把政权和平移交给阎锡山派到天津的秘密代表南桂馨。阎的军队从晋绥进得很快,阎军进来褚就走了。随着,白崇禧率领第四方面军也到了北京,最后蒋、冯的军队才赶到。四种力量在北京汇合,划分地盘的结果:山西、绥远、北京、天津、河北划给了阎锡山。实际上阎的势力已经占据这些地区,蒋介石不得不让步。
这个时期是国民党新军阀混乱时期,我们应利用他们的矛盾,组织我们的力量。但由于“立三路线”的错误,革命力量反遭受损失。一九二七年“四·一二”蒋介石在上海叛变,随着汪精卫在武汉也叛变后,瞿秋白曾犯了盲动主义的错误。一九二八年春,中央对瞿秋白的“左”的路线有所纠正。到一九三〇年,“立三路线”又抬头,不是很好地组织自己的力量,而是采取盲动主义,搞飞行集会,游行示威,散发传单,准备暴动,以致党的机关屡遭破坏,革命力量大为削弱。彭真、薄一波、刘仁、李予昂等同志都是这时被捕的。最不可理解的,是我们在敌人政府工作,担任着经常出头露面的职务,人家都认识,也得上街散发传单。我当时被指定在河北大马路一带散发,那里人少,没被发现。李予昂被派到天祥市场去散发,结果被公安局侦缉队(队长是李汉元)的人发现了,回去后讲:“李科员也去散传单了。”这样,李予昂就被捕了。幸好公安局长曾延毅是个两面派,加上对李予昂的私人关系,庇护了他,结果是押回原籍山西去了。
当时的天津市长崔廷献是个老官僚,两面派,曾留学日本,各种理论他都研究,也懂一点马列主义。我当时是以左派人物面孔出现,没暴露共产党员身份,经常同他谈些马列主义的理论,他也愿意听。他与阎锡山一样,只要你没有直接的行动危害他的利益,你可以讲你的马列主义。宪兵司令袁庆曾曾对人说,他们明知我与造币厂的胡熙庵是“大共产党”,但没办法,因胡被薄以众重用,我被崔廷献庇护。
当时受“立三路线”的影响,党机关屡遭破坏,宪兵司令部、公安局捕了不少人。公安局捕了人认为有罪的,送法院打官司,被告人可以请律师辩护,被捕的人有的在公安局就被营救出来了,没有送法院。送法院的,有的被营救出来,没有判刑。判刑根据情节有轻有重,曾有三十个人判处三年以下徒刑。当时蒋介石统治区设有“反省院”,阎锡山统治区叫“自新院”,实际是一样的性质。山西已经设立,天津还没有。廖化平让我向崔廷献建议也成立这个机构,把这三十几个同志收容起来,表面上是要他们悔过自新,实际上是要他们离开监狱,以便进一步营救。崔廷献采纳了我的建议,成立了“临时自新院”,地点在奥租界(现河北区)的一座小楼里。“临时自新院”在营救工作上起了很大作用。院长是一个老知识分子叫周克昌。周是信仰佛教的,不赞成共产党,但也不仇视。他想用佛教来改造我们党员的思想。我兼副院长的名义。从监狱移过来的这三十几个人中,有薄一波、徐彬如、李运昌等。这里的生活待遇是较好的,二人一间房子,每人睡一个小铁床,每日三餐,吃的是大米白面。在里面可以自由活动,不受任何虐待,因为没什么管理人员,只有几个警察轮流站站岗。另有管文书、事务、会计的二、三个职员,都不是国民党员;还有一个教导员,是同情我党的。每日的生活就是学习、讨论,主要课程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和周克昌讲的佛学。实际上是自由学习,没有人检查,图书室有书刊报纸,可自由阅读。他们组织有秘密的党的支部,薄一波是书记。
正当我们准备进一步营救这些同志时,张学良与蒋介石合作共同反对阎锡山。冯玉祥、汪精卫、李济琛等在北京召开扩大会议,成立另一个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进行反蒋活动。这时阎、冯的军队正在津浦路、平汉路同蒋介石的军队打仗。张学良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两方面都派代表与张联系。但最后张与蒋合作了,从山海关进兵,由后面打阎、冯,扩大会议就垮台了。阎锡山为了避免打仗,藉以保存实力,采取了和平妥协的办法,把北京、天津和平移交给了蒋、张。阎自己下野住在日本人势力范围下的大连。山西、绥远名义上也交给蒋介石的国民党政府,但实际上阎的势力仍保存下来,傅作义被派到绥远做主席,山西主席是徐永昌,河北主席是商震,他们当时都是山西派中比较倾向蒋介石的将领。北京、天津则交给了张学良。天津市长是臧启芳,张学良的兄弟张学铭任公安局长,后任市长。在和平移交过程中,营救“临时自新院”的同志们是军委交给我的重大的迫切任务。我利用山西派和蒋、张的矛盾,去向崔廷献讲:“我们山西派要撤退了。我们是被蒋介石、张学良赶下了台的。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些共产党移交给他们,让他们杀害呢?把共产党放出去,跟蒋介石、张学良捣乱,对我们山西派不是很有利吗?”崔同意了,就让周克昌和我给他写个书面报告,说这些人表现好,可以释放。他接到报告后,立即下命令撤销了“临时自新院”这个机构。报告和命令都是我草拟的。因为“临时自新院”是临时性质,不属于正常机构,任务完成,就可以撤销,不必办移交手续。第二天一清早就摘了牌子,把三十几个人全部释放了。撤销这个机构的第二天,奉军代表就接收了天津。这个机构已不存在了,人也都放了,没有落在国民党的魔掌中。(www.xing528.com)
我办完这件事后,奉军一进津,就避居法租界六国饭店。后来国民党蒋派的党部恢复了,刘不同等人又活跃起来,刘不同扬言要逮捕我,组织上就叫我离开天津到日本去了。“九·一八”事变后才回来。
关于烟草公司大罢工这件事情是有的。在里面,我党是主要的?还是国民党是主要的?记不清了。我那时得到的指示是帮助工人方面争得点好处就是了。后经调解,解决了。当时,国民党也参与了这件事,我们也参与了。因为解决这问题时是由国民党党部派去的莫子镇(被认为是左派)出面与我商量如何解决,结果对工人是比较有利的。政府方面是社会局管这件事。当时社会局的情况很复杂,局长是国民党老右派鲁荡平,下面科长有好些与我党有关系。我参加解决这件事是以天津市政府科长的身份出面的,解决的办法当时也是得到领导我的工作廖化平的指示的。
在成立“临时自新院”以前,我记得还有几件事,如为了了解应该把哪些人安排到“临时自新院”?同时,在监狱中有哪些人?这些人有些什么情况?如前所述,我当时曾以视察“政治犯绝食”情况为理由,到那里去了解一下,于是我就拉上了公安局长曾延毅,一起到监狱去了解情况。到那里还讲过一次话。到薄一波同志关的那片牢房时,是薄一波同志代表政治犯讲的话,讲了好些,讲得很好,都是正面的。到彭真同志关的那一片的时候,彭真同志也讲了话。我是到薄一波那一片去的,曾延毅去彭真那一片。因彭真同志判刑重,没有能够转到“临时自新院”来。据我所知,彭真同志被捕时是天津地下党市委书记,受刑最重,两腿坐老虎凳压杠子被打坏了。
关于请律师辩护问题。被捕的共产党员,在当时请律师辩护也是允许的。好些人都请过律师,比如刘仁同志,当时还年轻,是青年团员,刑判得很重,就请律师给辩护,并且上诉到南京大理院(相当现在最高人民法院),大理院批回来刑减轻了。反动政府的一套形式主义的东西,有时是可以利用的,它要骗人,就不能没有漏洞,所以合法斗争也很重要。当时天津有几个有名的大律师,报纸上常常登广告。有的是同情我们的,有的是给钱就给辩护。给刘仁同志辩护的是大律师李某(名字记不清了)。
陈潭秋到天津后,找过我几次,是为谈特殊的工作和过去在北京的一些工作。周恩来同志我没见到,他到天津时,曾召开过会,传达“六大”精神,不是经常在天津工作。
另外,关于华北救国会的情况,简单说:华北救国会是党的外围组织,彭真同志曾代表北方局亲去指导过。负责人有许德珩、黄松龄、程希孟、张申府、杨秀峰,还有我,女的有刘清扬。参加华北救国会领导工作的,党员属两个系统,与北方局有直接联系的是杨秀峰同志,我是在北方联络局直接领导下工作。北方联络局也属北方局领导。华北救国会作了好多工作,对当时的华北行政委员会当局宋哲元方面也做了不少工作。他的副参谋长张克侠过去是共产党员,失掉了联系(解放后又恢复了关系,曾任水利部副部长,现为政协常委),我们和他曾经商定,由华北救国会动员和组织群众配合军队抗战。一直到一九三七年七月底,大约是二十九日的晚上,张克侠打电话给我说:“不行了,宋哲元他们变了,你们赶快走!”我接到电话后立即通知了杨秀峰等人,赶快潜伏起来。第二天,日本人就进来了。以后,我们是化了装秘密离北平来天津的。华北救国会对抗战做的工作是很多的。我曾代表华北救国会到绥远找过傅作义,让他出兵抗战。傅说:“只要宋哲元抗战,我一定出兵。”我回来时是七月十五日,西直门第二天就关上城门,不能出入了。京绥路也是最后一趟通车。当时宋哲元准备要抗战,但到二十九日晚上就变了。
宋哲元手下也是三派:一派是刘定武、张克侠等亲我们的;一派是亲蒋的秦德纯,他是听蒋介石的话的;再一派是汉奸派张璧、陈觉生等,还有作过天津市长的肖振瀛。三派斗争很厉害,开始,我们还占优势,所以要求抗战,但最后的结果是不抗战了,情况是很复杂的。
(一九七九年八月三十一日访问记录,业经本人审阅)
【注释】
[1]中央特科即中央特委,是党中央的情报保卫机关。下设四科:总务科(负责布置机关的技术工作)、情报科、行动科(即“打狗队”,负责营救战友,惩办叛徒)、无线电通讯科。
——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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