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我觉得影响艺术创造的有这四个核心要素:造化、心源、传统与手感。
首先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此为唐代画家张璪提出的艺术创作理论,其中蕴含了两个要素,一是“造化”,二是“心源”。“造化”即自然,“师造化” 就是向自然学习,在西方的艺术理论中,便是模仿理论或再现理论,意为再现现实,模仿世界,如实写实。
问:那么,西方艺术与中国艺术中的“造化”有哪些差异呢?
答:“造化”,对于中西方艺术都有基本的意义,即给艺术创作提供具体而鲜活的形。西方艺术认为“造化”有二义:一是再现自然,摹写自然;二是再现自然的精神。西方艺术注重写生,中国画同样讲求写生。但写生之于中国画并没有走向西方所谓的模仿论,造化不仅提供一种复写——从镜子中映现形象,自然更像是一个启发者、敞开者,甚至自然不是镜子,而是火柴,可以点亮人心,所以艺术家于自然兴发感动中创造艺术,体悟生命。自然中有勃然生机,有美好万物,也有玄妙奥义,是让人兴发感动的源泉。
中国画如实写生的现象很少,中国传统绘画讲究“默识心记”,吴道子画嘉陵江三百里江水时,先看嘉陵江气势如虹,将所见之形象记在心间,反复酝酿后,一日而毕。
在中国艺术中,“外师造化”目的,是开发“心源”。
问:那么,其他三个因素具体怎么说呢?
答:“中得心源”的“心源”,在中国艺术中强调人本身觉悟后性灵的开启和本心的澄明,性灵是从人格养成中而来,所以“心源”开启,更注重后天的修养,中国人不只讲道德的修养,也求审美修养、哲悟修养,中得心源,澄怀才能味象。
当然,在西方的艺术传统中,“心源” 类似于柏拉图的灵感、尼采的酒神精神,在弗洛伊德那里,心源转化成了潜意识,荣格那里是集体无意识。总的来说,跟非理性、潜意识、欲望相关。
影响创造的第三个要素是传统。艺术史家贡布里希认为“图式+修正”是西方艺术发展的内在逻辑,每一位艺术家必须习得前代留下的图式传统,再根据个人经验等进行修正,突破经典的图式传统,创造自己的新图式。此图式又为下一代继承,再修正,如此循环往复,不断修正,不断发展,艺术史就是如此推进的。在中国艺术中主要是摹古、复古,学习传统图式笔墨的过程中,与古人对话,然后慢慢开启自己的心源,与古为新,萌生创造。所以中国人开启心源的方式既有自然造化启发,又有人为文明传统引领。
最后一个要素是“手感”。在艺术的创造里,手关联着身体,在创作过程中,手的节奏,手之“活动”——手(main)与操作(manipulations)、动作(manoeuvre)在词根上关联紧密——逐步唤醒、引发了艺术家身体出场。创作一旦开始,它的每一笔、每一个动作对紧接而来的下一笔、下一个动作都有着潜在的诱发作用。一个完美的创作过程,也就是一个有韵律的“动作”系列,在这个系列中,一般最先的动作还不那么上手,不那么“入韵”,但这些动作并不是没有意义,正是这些动作的不断反复,引发了艺术家身体出场,从而形成韵律,兴发创造高潮。画画如此,弹钢琴如此,舞蹈也是如此。造化、心源、传统三个要素,要在手感带动的身体场域中,才能得到很好的落实。我提出过“以手为先的场域化艺术创造”理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问:艺术创作的过程是怎样的,是否也是循序渐进的?
答:艺术创作在中国艺术理论中,从来不是一时灵感的迸发,多是一种渐入佳境的过程。清代书画家郑板桥画竹的三个阶段可兹例证。
晨起清秋,烟光雾气,郑板桥看竹,首先是“眼中之竹”,看到自然界竹子物象。当造化中的客观之竹与艺术家的心灵世界际遇时,“胸中之竹”便开始酝酿,有了竹子的意象。“胸中之竹”多是主观世界中的心象,郑板桥很清楚,“眼中之竹” 不是“胸中之竹”,因为心灵和物象相遇,眼中之竹便有所改造,有所变形,有所创造。“因而磨墨展纸,落纸倏作变相”,此时“手中之竹”已不是“胸中之竹”。
如得心应手,心手相应,是艺术创作的最佳状态。大多时候,心和手难以相应,心与手之间存有争执;自然之竹和胸中之竹,也会所产生争执,胸中之竹未必能捕捉到自然之竹的神韵;和手争执的还有材料,用作表达的材料未必顺从人愿。正是争执的存在,才得以推动艺术不停探索,进而突破,甚至超越和创造。心与物不停地争执、心与手不停地争执、手与媒材不停地争执,最后才能有所“变相”,成就作品。
在郑板桥三段式之外,还有最后一个阶段,即创造的余味。画家搁笔之时,并非作品完成,而留有创造的回味和余韵,像《庄子·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最后“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解完牛之后的那种释然,那种愉悦,是韵味无穷的。“手中之竹”之后余音袅袅的韵味,郑板桥未提到。(www.xing528.com)
我提出过艺术创作理论的三大构成部分:其一,艺术技术修炼,人与技术、与材料长久地搏斗过程。其二,创造态势“含蓄”,创作需要时机,时机不成熟,即使苦心经营,也难以进入创作状态,此时需要“含蓄”态势。中国人讲求通过“行万里路”与自然对话,“读万卷书”与古人神交,来含蓄郁勃的创造状态。而在西方艺术中,创作状态则是等待灵感降临。作家席勒写作要闻着臭苹果的气味,纳博科夫喜欢在浴缸中写作,贝多芬作曲前喜欢在森林里狂走,很多看似怪癖,实则是创作状态含蓄。中国古典诗词最为讲究兴发感动,“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悲秋名句,秋天来临,草木摇落而萧瑟,感到一种天地的肃杀之气,由此推及宇宙之大生命,兴起对人生况味的咀嚼与体味,故处士悲秋,多是壮志难酬。正如《秋兴八首》,是秋天起了杜甫的兴。 其三,艺术意境圆成。作品完成,也就是艺术意境圆成,艺术意境是由“技” 而入“道”,由象入境,由有入无。在不同文化传统中,艺术意境的气象是不同的,如德国文化中的悲壮浑茫,中国文人传统中的淡远天真,各个不同。
问:欣赏艺术家的作品,除了解艺术家的传记外,应该如何了解艺术家创作的过程?
答:我建议欣赏者、创作者要特别留意观察艺术创作中初稿、草稿以及未完成的作品。因为手稿往往非常鲜活,隐藏着艺术创造的秘密,可洞见作品从开始上手,到逐步生发,有韵律,最终达到成熟的过程。
以诗词为例,王安石的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开始是“春风又到江南岸”,但他觉得“到”字不够好,后改为“春风又过江南岸”,但总觉得韵味还是没出来,于是,又改为“春风又入江南岸”“春风又满江南岸”,这个“满”感觉不错。“满” 字虽有盎然之气,但意象没有出现,诗句内在的生命活力还未焕发出来,于是改为“春风又绿江南岸”,“绿”字,瞬间将意象韵味生发出来了。看看达·芬奇的手稿也是如此,为了捕捉人脸轮廓的精准,达·芬奇画了一排排人脸,横着排过去,越画越快,画到最后,突然就出了个狼的脸,可能是手感出来了不能自抑的结果。贾科梅蒂的素描多是用细线一直圈画,循环往复,好像在捕捉一个东西,如同空气,越想捕捉,就越逃离,所以萦绕不止地圈画,透着敏感、偏执而又神经质的气息。
问:艺术创作到底创作了什么?是简单的一件作品吗?还是有更深层、多元的价值?
答:我认为艺术创作创造了三个东西。第一,最简单的是“手中之竹”,完成一件艺术作品。第二,伟大艺术作品代表了新的审美品位与审美视域,会创造出相应的新的接受者。在现代主义艺术出现之前,人们习惯了古典主义的优美、崇高,对错乱、丑陋、荒诞、无聊、滑稽等风格,很难接受,但现代主义挑战了观众原有的品味与视域,让大家逐步接受了这些新的审美标准,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创造了观众。第三,艺术作品创造了艺术家新的人格。艺术家创造作品,反之,艺术作品也会创造艺术家。当艺术家出现神来之笔,被意想不到的新境界打动和裹卷时,人格就得到了全面刷新。中国传统艺术中,画家越老生命力越健旺,越开阔,越宁静,比如齐白石、黄宾虹,因为艺术家借作品修炼,创造一件好的作品就是创造更好的自己。西方康定斯基由具象转为抽象、那个暮光中的下午的转折,亦如此。
问:艺术创作都会遇到瓶颈期,艺术家会怎么度过这个瓶颈期呢?
答:激流之所以奔涌有力,火山喷发裹挟着巨大的力量,是因为巨大的能力聚在一个点,当挤压到达一定程度,便不得不爆发。孔子讲“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孔子认为最好的教育:不要直接把结论告诉学生,要等待合适的时机,酝酿到一定势时才去启发。“愤”“悱”都是一种状态,比如孔子给子路讲“仁”定义是行不通的,他是不会懂的。因为子路是个鲁莽之人,对于“礼”“仁”的书面含义不感兴趣,但因材施教,在子路某情某境该收敛时,再给他讲“仁”,可能就好理解了。让学生自己有长久探索,为艺术创作的创造态势“含蓄”,才会出现好的作品。苏轼称自己写文章,“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滚滚滔滔,“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在此要明白,瓶颈并没有完全消弥人的创造力,反而会反向蓄势待发。
艺术创造前的酝酿,尤为重要。“势” 之所以出现,是酝酿含蓄的结果。瓶颈期也是酝酿的一个重要环节,如同酿酒,酒熟并非立竿见影,而是各种材料、要素互相争执、融化、发酵而来的。就我个人经验,如写文章时,并不急着倚马而就,熟悉好各种材料,慢慢酝酿一阵,在某个时日半睡半醒之间,各种材料汇集、相遇,将要点打通,文章自然而成。
当然,在瓶颈期要寻找突破的点,若是一直处于酝酿状态,而没有指引的话,创作欲望、冲动很可能会消失殆尽。赖声川谈戏剧时认为,在酝酿中,要有一个大的模糊、隐约的“牵引”方向。如果完全没有方向,创作动机可能会流失。
因此不要将瓶颈期看作简单的困惑与苦恼,相反,是一种搏斗与对话,最终在机运来临时,取得和解与突破。
问:艺术创作与时间的长短有关吗?是不是时间越长就越好呢?
答:艺术创作的时间有长有短。创作时间持续长久的,最典型的是中国文人艺术。中国画讲究笔墨,但笔墨的修炼需要人的生命、人格共同完成。中国画从来不讲激流宣泄,而是讲究文火慢炖,浸润人心,慢慢地画,一点点地把人生经验、生命修养,以及对艺术的理解等带入作品,如《富春山居图》,黄公望前后画了七年多的时间。西方带有哲学家气质的画家塞尚,画一个苹果,可能一直画到苹果腐烂,还没画完,他在边廓线上,反复涂改,步步逼近,试图抓住苹果永恒的本体的东西。
当然也有才华横溢,肆意挥洒的,如李白的诗,怀素的狂草等都是一泻而下,很迅速完成的,也是杰作。
艺术创作本身,无论一蹴而就、急于求成,还是在创作状态中慢慢逼近,都要有酝酿和长期准备的过程。《秋兴八首》可谓杜甫的创作高潮,他完成《秋兴八首》几年后就去世了。临近死亡时才达到高峰,这就是杜甫一生酝酿的结果。杜甫的酝酿既是在格律、字词等“技”的层面,也是在生命的经历和完成层面。繁花锦绣的日子,颠沛流离如丧家之犬的日子,他都经历过,他也经历了大地山河,经历了人世苍茫,从而蓄势到一定点,艺术创造始才迸发而出。
虽然儿童艺术有天真、率性,别有风味,但是为什么艺术史上没有书写呢?因为儿童的创作没有酝酿和修炼的过程,只是发乎天性,不可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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