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很多从事艺术的人总有一种感觉,自己想创造的东西都被创造过了,无论形式还是内容的,进而开始焦虑甚至停滞不前。您怎么看这个观点?
答:我认为不必为此担忧。被创造过的艺术并非不能再进行创造,人生而不同,每个生命之于世界都是唯一的。之前提到人的共情共性,人作为上帝的造物、天地的造物,“天地一沙鸥”,却是天地间的一点灵明。人类之所以伟大,在于每个灵明的独特性,即个性所在。从人性来讲,可分两个方面。一是先天世界,人类共同有的天性,在基督教是上帝赐予的,而儒家讲的是“人之初,性本善”,康德讲人的先验逻辑与先天形式。二是后天养成的性格,是人所存有的变数,每个人的生活环境、所经历的大千世界迥异,从而形成独特的人生轨迹。所以艺术的图式即使被人运用过,并不妨碍再次创造。根本上,推动艺术原创力量的是人的生命体验和生存经验。人所独有的最饱满的生命体验和生存经验,是唯一且不可复制的,同一种技法、同一块笔墨,经不同的体验或经验所推动、裹卷、融化后,便被赋予新的生命。
反过来讲,如果艺术创造的推动,止步于形式,则是难以为继的。波洛克的抽象艺术便是如此,他将抽象形式推到极致以后,徒有循环往复的滴洒动作与形式,很难再推进了,一味地追求艺术形式,很难吻合或对应生命热情、生存体验,此时艺术失去了意义,所以波洛克的创作已停滞不前,被束缚其中,无比焦灼。
这个问题还可以以中国艺术史为例,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图5.3),用笔疏淡、自然、放松,用墨苍润清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笔墨呢?首先黄公望是个道士,常游历于山水之间,讲求天地间的生命舒展,他山中静坐,甚至废寝忘食,通过修道来达到看开、放下,体味山林之气象。黄公望学习董源、巨然的披麻皴,而有自我之面目。而明代沈周、文徵明笔下的江南山水,同样是披麻皴,已无疏淡自然的特点,流露出的是文人的教养,文气、书卷气融入披麻皴里。再看清代“四王”之一王原祁的作品,同样是披麻皴,却有别于沈周、文徵明等笔墨的一味文雅,而是一种苍茫味道、老辣味道。可见,每个人的生命体验是无法取代的,即使同样的图式,也能出现全新的创造。
图5.3:《剩山图》和《富春山居图》(合璧卷)
黄公望
33×1036.9cm
纸本水墨
元代
问:您提到艺术史的写作方式是只写第一,就是将每个时代的艺术佼佼者写进艺术史,那么这么多从事艺术创作的人该怎么自处呢?(www.xing528.com)
答:艺术旨在完善心灵和人格,正如中国文人画中的烟云供养,怡情悦性,即康德的“知、情、意”三个层次怡养。艺术创造并非都要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名垂青史,也并不只是超越前人,更重要的是改变自己。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明日之我异于今日之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才是艺术创造对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换言之,艺术创造关联人类最丰富的生命经验和生存体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在大江大河的历史洪流中只取一瓢,足矣。经营好“一瓢”,便是人生意义所在。借助艺术创造改变和完善自我,不失为自我生命史诗的一次写作。
问:作品的创作有必要去迎合大众的口味吗?
答:齐白石讲“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他认为最好的作品介于似与不似之间(图5.4)。媚俗会让艺术动人的力量消失殆尽,所以不要让媚俗成为艺术家的理想。从艺术史来看,多数艺术家当世名声大噪,最后是一抹烟云,比如布格罗,印象派时代,他大红大紫,印象派一文不名,今天看来,他只是个三流艺术家。媚俗与市场、政治权力关系紧密,过于迎合,便会失去自我。在权力偏好中,一个时代的深刻精神还未定型,还没有进入到一个健康的人类精神生命里,若是一味追逐那种流动不居的时髦的东西,是无法获得永恒的。
图5.4《寻旧图》
齐白石
151.5×42cm
纸本水墨设色
北京画院
伟大的艺术既接通时代精神中的永恒结构,也要接通人类成长的精神生命,二者接通后才不会为时代所抛弃。艺术家创作作品,一方面是创造新的审美视域、新的精神结构;另一方面是创造观众、引领观众,创造新的期待视域。作品若是完全顺应观众审美视域,毫无新意可言,艺术就失去了生命活力。这种创造起初可能不会被接受,但后来逐渐汇入时代精神,接通人类精神生命,入于永恒,所以艺术不是顺应,而是引领和创造。比如伦勃朗早期的作品迎合市场,有些媚俗,尽管光鲜华丽,却无法给他带来永恒,成为永恒的是他晚年作品,作品、个人命运与时代精神接通,参与了人类精神生命史的构建,真正创造了新的审美高标。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