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艺术作品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书本上、街市间、网络视频中,或者博物馆、美术馆展厅中。如此五花八门的艺术,对社会有什么作用?
答:就艺术的社会功能,我想在孔子讲诗的基础上来谈,孔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为什么要学诗?诗言志,即兴,抒发感情,兴发感动;观,即诗可以观草木虫鱼,获取各种知识;群,即以诗为媒,联系众人,沟通协调;怨,则是批评、讽刺世道人心。
以此四点引申到艺术功能,别有深意。
其一,“兴”,即兴发感动,发抒与调动人本能的情感、情愫、冲动等。因此艺术之“兴”有着强大的娱乐功能,人们热爱艺术是为了欢愉,无论高雅还是通俗,皆是如此,观看一部电影,欣赏一个画展,阅读一本书,聆听一首曲子等,都会让人心情愉悦。
“兴”有疗愈功能,主要指艺术为精神、心理上出现疾病的人带来疗愈。首先,某种意义上,艺术创造是人达到高峰体验最重要的途径。病人通过创作,情感得到抒发,内心压抑的欲望能量得到宣泄、释放,从而得到快乐。其次,艺术创作中情感欲望并非极端宣泄,正如鲁迅先生讲作诗,人在很有诗情时,先不要急着去作诗。因为诗情最烈之时,往往火气太大,反而会伤害“诗”感。所以艺术创作可以锻炼人对情感的控制,对技术的控制,因此对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可以通过艺术创作来实现理性与非理性的平衡,达到治愈。再次,艺术创作作品,往往成为医生观察病人潜意识世界的重要钥匙。有时,病人创作的艺术,连自己都意识不到某些隐秘部分,医生却可以借此分析病人的人格与心理状态,艺术成为医学治疗的直观依据和分析材料。
“兴”还可衍生出升华和净化功能。艺术调动人进入到全新的精神境界或心灵状态,比如听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直至末章《欢乐颂》,在听觉的带入下,跟着音乐主题渐渐攀升,渐渐高远,人似乎要进入并融化在浩瀚无垠的星空宇宙中。这种艺术力量的裹卷、打动,如同接受一次精神洗礼,使听者的胸襟得到极大净化与扩充。 亚里士多德也认为,悲剧有净化功能,观赏悲剧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的情感被调动,观者跟随剧情一起悲哭歌笑,从而怜悯卑微的生命与领悟不可抗拒的命运,在压抑扭转,几度盘旋后,最终将自己的人格整合、升华、净化。
“兴”,还能提升人们的共情力和同情心,对他人的悲欢离合、他人的苦厄痛楚,增加感同身受的情感。国外曾在监狱实施过一项艺术活动,让严重暴力犯罪的犯人花几个月时间,排演莎士比亚戏剧,表演中,他们会模拟性地遭遇种种社会问题。调查结果显示,这些人再犯罪率大大降低。可见,艺术的共情力,作用巨大。
其二,“观”,即艺术的认识功能。一般强调艺术“兴”的审美功能,而“观” 如同科学,艺术也有认知功能,像曹意强等人就提出作为智性的艺术。浅层看,艺术可以是具体的历史材料,即图像证史,直观了解古代的情况,如古代服饰当下已难晓其真实样貌,而沈从文通过绘画进行研究,勾勒出服饰的发展史,这便是“观”。《诗经》便是到处搜集民风以及民间的心声的知识,这也是“观”。
更深层次的“观”,可观艺术背后人类的思维与思想。艺术史学史中,所谓图像学研究方法,即是实现“观”的功能,“观”图像深层某个时代人的思维和思想世界,潘诺夫斯基、贡布里希等人就用图像学方法,深入阐明过文艺复兴时代人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从照相技术的发明,再到电影电视的流行,到今天虚拟仿真技术如此发达,是图像生产史上“观”的巨大飞越。今天,“观” 的功能更为增强。宏观上,人戴上高科技“眼镜”,即可环游世界,无远弗届;微观上,可以借助特殊“探头”从血管进入心脏,在人体里旅行,无微不至。今天,借助技术,人类对世界观察的触角,前所未有的敏锐。
其三,“群”,乃社会交往功能。过去诗可用于外交,你来一句诗,我和一句,针锋相对,有着咄咄逼人的杀气,但又不失文雅,便是“群”。政治权力、经济权力、军事权力都非常坚硬,因而在国家、民族、阶层之间所划分的界限非常生硬,而艺术是柔性的,各个阶层都可以接受,所以能突破国家、种族、阶层,让大家进行对话、沟通、共识,不失为最好的手段。当代社会艺术使人“群”,起源于博伊斯,艺术家在完成作品的过程中,通过艺术,唤醒人的社群意识、民族意识、公共精神等。1982年,博伊斯给卡塞尔文献展奉上了作品《给卡塞尔的7000棵橡树》(图1.5),每个市民出少量钱,购买一棵橡树种下,并在旁边立一块玄武岩石碑,四十年后,绿树成荫,此作品改变了一座城市的面貌,最关键的是普通市民的参与,真正实现了“人人都是艺术家” 的艺术民主理想。
图1.5:《给卡塞尔的7000棵橡树》(www.xing528.com)
约瑟夫·博伊斯
1982年第7届卡塞尔文献展,5年内为卡塞尔种下了7000棵橡树,改变了城市的面貌
又如,云南曾经实施过一些纪录影像项目,人类学工作者培训云南本地农民使用摄像机,并提供器材,让他们从自己的视角拍摄自己的生活,剪辑成片后还要在自己的村寨里放映,并收集被拍摄村民的反馈,从而对自己的族群、村寨文化身份产生自觉意识。
实际上“群”的功能,是当代公共艺术中最核心的方面。公共艺术家吴玛俐在台湾高雄等地做了很多社区公共艺术、农村公共艺术,多调动社区里的人,就地取材,来创作作品,改造社区,以艺术的手段,唤起、形塑民众的参与意识。参与式作品,符合人类追求个人创造力、民主意识、文化权利的世界潮流。
其四,“怨”,即艺术批判功能。《诗经》里有“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我把你养这么大,你还不肯顾我。这就是怨,发抒民间的愤懑,也是一种社会讽刺——当政者要听取民间的呼声。当下社会,“怨”的功能特别体现在艺术的批判功能上。艺术的批判是一种批判的武器,而不是武器的批判,所以还能为主流文化所接受。
艺术虽然并不能为社会问题提供很好的解决方案,但可以唤起人们对时代灾难、困境的观照、反省,这在当代尤为明显。西方当代艺术中,各个亚文化群体、种族、同性恋、女性主义等,往往都是以艺术为旗,介入社会,吁求权力。
今天,在仿真技术与虚拟现实技术如此强大的背景下,要特别强调对真实的纪录,对真实力量的呼唤。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呼唤真实,记录真实,表现真实,特别有意义。像世界著名的玛格南图片社,由当时知名的新闻摄影师卡蒂埃·布列松、罗伯特·卡帕等人在20世纪40年代创立,培养出很多摄影大师。这些摄影师都在世界上最苦难的地方,用他们的相机纪录种族大屠杀、大饥荒、独裁政治等,昭昭朗朗,向世人告知真实,鞭挞罪恶。尽管我们这个时代记录真实的技术功能如此强大,但悖论恰恰是,人们越来越沉迷在虚拟世界,离现实真实越来越远,所以在批判现实时,要特别呼唤纪录与表现真实的背负。
问:除了兴、观、群、怨所延伸出来的内涵外,艺术还有其他的社会功能吗?
答:兴、观、群、怨之外,艺术还应有个功能,即蔡元培先生提倡的“以美育代宗教”,也就是以美为信仰。各大文明之所以有宗教,是因为每个人都要面临生老病死,而且往往束手无策:其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有着强烈的终极关怀。这种终极关怀首先是死亡问题,濒死临终,有限肉体生命结束后何去何从?其二,终极关怀还关及人所处身的世界边界追问,人的智慧可能性、理性可能性、创造力可能性追问。其三,人在世间有了肉身和智慧而活着,于是有了生活,人要生活得开心、快乐,活得有幸福感,寻找意义的源泉是极为重要的。当然这些终极关怀的问题,最终要归向一个意义的总来源,这一般在宗教里寻得。然而,中国本身不是有宗教传统的国家,无论儒家文化,还是道家文化、禅宗文化,都不是西方意义上的完全超越性、有彼岸世界的宗教。中国文化更讲究在日用伦常中,人格、心灵、精神的修炼和超越,也就是余英时所谓的“内在超越”。当然,最伟大的艺术,都会开启终极境界,以大美提供终极关怀与心灵安顿。比如杜甫诗中苍茫厚重的境界,颜真卿等儒家知识分子把道统背负推至极致时所呈现出的“浩然”之境。再如伦勃朗作品中的神圣之美,八大山人绘画中的禅意(图1.6),皆是如此。如果一种创造,善与美统一,审美境界和宗教境界一致,便是天人合一。在艺术里,让“小我” 融化到大天地里,既实现个体有限肉身与有限智慧的超越,也找到人生意义的根本来源,这便是蔡元培先生提倡“以美育代宗教”之缘由。
图1.6:《孤禽图》
八大山人(朱耷)
103.5×44cm
水墨纸本立轴画
清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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