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一运动的历史回顾

闻一多（1）

自民国三十三年双十节（2），昆明各界举行纪念大会，发表国是（3）宣言，提出积极的政治主张，这里的学生，配合着文化界、妇女界、职业界的青年，便开始团结起来，展开热烈的民主运动，不断地喊出全国人民最迫切的要求。各大中学师生关于民主政治的无数次演讲、讨论和各种文艺活动的集会，各界人士许多次对国是的宣言，以及三十三年护国纪念（4）、三十四年五四纪念的两次大游行，这些活动和其他后方各大城市的沉默，恰巧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在这沉默中，谁知道他们对昆明，尤其是对昆明学生，抱有着多少欣羡（5），寄托着多少期望！

三十四年八月，日本正式投降，全国欢欣鼓舞，以为八年来的重重苦难，从此结束。但是不出两月，便在十月三日，云南省政府突然改组（6），驻军发生冲突（7），使无辜市民饱受惊扰，而且遭遇到并不比一次敌机（8）空袭更少的死伤。昆明市民喘息未定，蒋介石接着在全国各地展开了大规模的内战。人们怀着一颗沉重的心，瞪视着（9）这种民族自杀的现象。昆明，被人们欣羡和期待着的昆明，怎么办呢？是的，暴风雨是要来的，昆明再也不能等了，于是于十一月二十五日晚间，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国立云南大学，私立中法大学，和省立英语专科学校等四校的学生自治会，在西南联大新校舍草坪上，召开反对内战呼吁和平大会，到会五千余人。似乎（10）反动者也不肯迟疑，在教授们的讲演声中，会场四周，企图威胁到会群众和扰乱会场的机关枪、冲锋枪、小钢炮一齐响了。散会之后，交通又被断绝，数千人在深夜的寒风中踯躅着（11），抖颤着。昆明愤怒了！

翌日，全市各校学生，在市民普遍的同情与支持下，相率（12）罢课，表示抗议，并要求当局查办包围学校开枪的军队，撤销事前号称地方党政军联系会议所颁布的禁止集会游行的非法禁令。当局对学生们这些要求的答复是什么呢？除种种造谣诬蔑和企图破坏学生团结的所谓“反罢课委员会”的卑劣阴谋外，便于十一月三十日，特务们用棍子、石头、手枪、刺刀，对全市学生罢课联合委员会宣传队的沿街追打。然而，这只是他们进攻的序幕。十二月一日，从上午九时到下午四时，大批的特务和身着制服、佩戴符号的军人，携带着武器分批闯入云南大学、中法大学、联大工学院、联大师范学院、联大附中等五处，捣毁校具，劫掠财物，殴打师生。在联大新校舍门前，暴徒于攻打校门之际，投掷手榴弹一枚，结果南菁中学教员于再先生中弹重伤，当晚十时二十分，在云大医院逝世。在联大师范学院，正当铁棍、石头飞舞之中，大批学生已经负伤倒地，又飞来三颗手榴弹，中弹重伤的联大学生李鲁连君，仅只奄奄一息了，又在送往医院的途中，被暴徒拦住，惨遭毒打，遂登时气绝（13）。与此同时，在联大师范学院奋身救护受伤同学的联大学生潘琰小姐，胸部已经被手榴弹炸伤，手指也已被弹片削掉，倒地后腹部又被猛戳三刀，便于当日下午五时半在云大医院的病榻上，呼喊着“同学们团结呀”的口号，与世长辞了。昆华工校学生张华昌君，闻变（14）赶来救援联大同学，头部被弹片炸破，左耳满盛着血液，红色上浮着白色的脑浆，这条年仅十七岁的生命，绵延到当日下午五时，也在甘美医院结束了。此外，联大学生缪祥烈君，左腿骨被炸断，后来医治无效，只好割去，变成残疾。总计各校学生受重伤者十一人，轻伤者十四人，联大教授也有多人痛遭殴辱的。各处暴徒从肇事逞凶时起，到任务完成后，高呼口号，扬长过市（15）时止，始终未受到任何军警的干涉。

这就是昆明的民主运动，和它的最高潮“一二·一”惨案的概略。

“一二·一”是中华民国最黑暗的一天，但也就是在这一天，死难四烈士的血给中华民族打开了一条生路。从这一天起，在整整一个月中，作为四烈士灵堂的联大图书馆，几乎每天都挤满了成千成万扶老携幼的致敬的市民，有的甚至从远郊数十里外赶来朝拜烈士们的遗骸。从这天起，全国各地乃至海外，通过物质的或精神的种种不同形式，不断地寄来了人间最深厚的同情和最崇高的敬礼。在这些日子里，昆明成了全国民主运动的心脏，从这里吸引着也输送着愤怒的热血和狂潮。从此，全国反内战争民主的运动，更加热烈地展开，终于在南北各地一连串的血案中，促成了停止内战，协商团结的新局面（16）。

愿四烈士的血是给新中国的历史写下最初的一页，愿它已经给民主的中国奠定了永久的基石。

如果这些愿望不能立即实现的话，那么，就让未死的战士们踏着四烈士的血迹，再继续前进，并且不惜（17）汇聚成更巨大的血流，直到在它面前，每一个糊涂的人都清醒起来，每一个怯懦的人都勇敢起来，每一个疲乏的人都振作起来，而（18）每一个反动者都战栗地倒下去。

四烈士的血是不会血流的！

（“一二·一”运动史编写小组：《“一二·一”运动史料汇编》第一辑，昆明师范学院云南省历史研究所，1979年印。）

注释

（1）闻一多：闻先生的生平事迹简介，请参见本书《最后的讲演》一文的注释（1）。《“一二·一”运动始末记》这篇文章（原载于《“一二·一”运动史料汇编》丛书第一辑），是1946年2月，闻先生为四烈士碑文撰写的手稿。

（2）自民国三十三年双十节：自，介词，相当于“从”，也可以释为“自从”。民国三十三年，即1944年。双十节，由于孙中山先生创建的中华民国，是1911年10月10日这一天诞生的，所以10月10日被定为“双十节”，即中华民国的国庆节。

（3）国是：国事。

（4）护国纪念：指对护国运动的纪念。(www.xing528.com)

（5）欣羡：既喜爱又羡慕。

（6）云南省政府突然改组：抗战刚刚胜利，蒋介石为了平定昆明的民主运动，对他企图发动内战“消灭共军”这一如意算盘的钳制，便于10月3日这天，指使驻昆杜聿明国民党第5集团军，偷袭昆明城区并包围五华山省政府办公处，强迫龙云交出政权到重庆担任军事参议院院长这种闲职。与此同时，蒋介石派来他的铁杆人物李宗黄，出任省民政厅厅长兼省政府代主席。李宗黄的倒行逆施，很快激起云南人民的反感。在此之后的12月，蒋介石只好另行改派率部在越北地区，执行日军受降任务的滇军将领卢汉，接替李宗黄出任云南省政府主席这一职务。

（7）驻军发生冲突：驻军，指杜聿明统辖的国民党第5集团军。发生冲突，意思是突然向昆明发动攻击。

（8）敌机：指抗战期间，前来轰炸昆明的日本飞机。

（9）瞪视着：睁大眼睛看着。

（10）似乎：表示另外某种情况的出现，也与此相似。

（11）踯躅着：徘徊着，意思是无法返校或回到家里。踯躅，读“职逐”。

（12）相率：相继。

（13）遂登时气绝：遂，连词，表承接，相当于“便”。登时，随即。

（14）闻变：听到军警镇压学生的情况。变，这里指人为的突发事件。

（15）扬长过市：大模大样地走过街头。

（16）促成了停止内战，协商团结的新局面：闻一多先生这个看法，恐怕是依据在“一二·一”惨案发生后的1946年1月，在重庆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形成的结果得出来的。1946年1月10日至31日，国民党、共产党和其他党派的代表，在重庆召开政治协商会议，制订了有利于国家和人民的五项协议。但会后不久，蒋介石便撕毁了这个墨迹未干的协议，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下，从内地大量调运军队，分别在东北、华北、江淮等地，挑起更大规模的内战。闻先生1946年2月，为四烈士撰写碑文的时候，正好政协会议开过不久。

（17）不惜：不惧怕。

（18）而：连词，表承接，相当于“因而（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