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援
儒家的思想学说,在近代以来的社会被称作“人学”。其中有两层意思,一是孔子十分关注“何为人”的问题,一是孔子关注“何以为人”的问题。孔子开创的儒家思想凸显了“人”的问题,在“何为人”这个命题上,孔子突破宗法制度下“人”的身份性,将“人”还原为生民百姓,因而在“何以为人”的命题上设立了“君子”的目标,这样就把宗法制度下身份性的“君子”概念转化为道德性的“君子”概念,虽然在早期儒家思想中身份性的“君子”概念并没有完全消除,但已经具有在宗法制度下人的解放的进步意义,这也是时代使然。
关于人的道德目标,在《论语》中有两个层次,一个是“圣人”,另外一个就是“君子”。“圣人”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层次,孔子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1]。如此而言,“君子”就是孔子特别重视和强调的概念,在《论语》20篇中,没有一篇不谈到“君子”,甚至超过了谈“仁”的篇数。蘧伯玉在孔子眼里就是一个君子典范。
孔子树立君子的典范,实际上是树立一种人格。以《论语》为主要根据,孔子关于“人格”的论述包括三个方面:(l)人的尊严与价值;(2)人格的品次;(3)人格的修养。
关于人的尊严与价值,孔子谈论的并不多。例如他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2]。但何谓“性”,直到孟子才给了重要理论发挥,即“性善”学说。孔子又说“三军可夺其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3]。孔子还谈到“士”的价值和使命[4],这些都强调了人在社会中所具有的特殊性。
在以上三个方面中,孔子论述最多的是关于人格的品次,这些品次是:
忠、信、重、温良恭俭让、孝、和、无谄、无骄、德、周而不比、直、庄、仁、忠恕、义、讷于言而敏于行、刚、文、清、简、不迁怒、不贰过、果、达、毅、贤、中庸、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恭慎勇直、弘毅、明、远、行己有耻、言必信、行必果、中行、和而不同、泰而不骄、刚毅木讷、当仁不让、贞而不谅、三戒(少戒色,壮戒斗,老戒得)、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故,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恭、宽、信、惠、敏、五美(惠而不费,劳而无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知命、知礼、知言。
以上共57个德目,按照《批语》中出现的先后次序摘录,其中有些条目下又有若干细目,如三畏、九思、五美等,还有些个别条目,不是由孔子直接说出,而由弟子说出(如弘毅)或者以弟子质疑的形式说出(如明、远),但是也代表了孔子的思想。
从伦理学的角度看孔子上述关于人格品次的表述,它们既包括了关于道德的义务判断(人的行为正当不正当以及在何种情况下应如何行为),也包括关于道德的价值判断(个人的动机、意图以及品格的标准),这些内容丰富了中国古代伦理思想,构成了孔子“人学”思想的一项重要内容。如果暂时撇开对这些条目的微观考察,仅从整体来看,我们可以得出两点主要印象:
第一,孔子关于人格品次的划分有多重的层次性,即孔子注意到人格品次的特殊性。例如“仁”,就是最高的人格品次,还有“义”“信”“直”也是较高的人格品次。在遇到不同的伦理处境时,它们就表现为不同的人格品次。例如“信”这种人格,在具体的伦理处境中,可以表现为“谨而信”“敬事而信”“言而有信”,等等。对于人格品次的这种特殊的关联,孔子在与弟子的对话中有许多生动的表述。
第二,孔子十分注意人格品次的条件性。孔子从不轻易许人以“仁”,而是根据具体条件予以评价。如他说“信近于义”,同时又说“学近于义”,这就要视具体条件而定;他的学生子贡说:“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孔子回答:“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也是指在特定条件下“无谄”与“无骄”才具有积极的人格意义。在《论语》中,我们见到孔门弟子不停地向孔子追问“仁”的问题,其中有仲弓问仁,子贡问仁,颜渊问仁,樊迟问仁,司马牛问仁,等等。从形式上看,他们似乎都没有得到最满意的答复,因而一再向老师发出询问,而他们从老师的不同答案中,不知是否领悟到孔子的方法论原则。因此,也有人称孔子的伦理学说为“境遇伦理”。实际上,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孔子十分注重伦理原则的“境遇”,也即条件性。
通过以上两点印象,我们还可以体会到孔子因材施教的教学原则。就“人格”而言,他所施之“教”,实际上就是在具体生活实践中把握人格的修养。孔子没有把人格修养当成艰深莫测的事,他说“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5]。作为人格最高品次的“仁”,尚能取近譬而喻,其他的人格品次更不待言。这种身体力行的实践方法,是孔子及早期儒家人性修养的一个特色。
孔子与弟子们反复地讨论人格问题。在他看来,人一旦在思想和行为上有一种追求,当达到其目标时,就会产生一种力量,例如智、仁、勇;当一个人达到这种人格品次时,就能“不惑”“不忧”“不惧”[6],这种人格力量之大,有时甚至超过了千军万马:“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7]孔子在这里对人格力量的赞许,实际上表现了他对人的价值和尊严的重视和肯定。孔子坚信,通过个人的人格完善可以达到改造社会的目的,并对此孜孜以求。在春秋时代,由于社会的动荡,一部分士人用弃世隐居的方式表达对社会的不满,如《论语》中提到的长沮、桀溺等人,他们对孔子积极入世的态度表示怀疑和嘲讽。孔子却认为,“鸟兽不可与同群”[8],也即强调人类脱离自然而具有独特的价值。他主张着眼于现实社会,用教育的手段来培养完美的人格,从而建立一个和谐的社会。但是,在对于人格的理论探讨方面,孔子并没有充分地展开论述。在这方面,孟子提出了新的见解。
孟子关于人格理论的探讨,是由孔子的思想引发而来,特别是围绕着孔子谈论不多的“性”字。[9]
我们知道,孔子教导弟子做人的道理,以“性相近”作为一个前提。然而,何谓性?性何以相近?这些问题有待发挥。孟子抓住这一个命题,展开了一系列分析。
首先,孟子对“性相近”之“性”字,做出了外延的规定。且看他与告子展开辩论的一部分:
告子曰:“生之别性。”
孟子曰:“生之谓性,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曰:“然。”
“然则人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犬之性与?”
上述辩论,是孟子论“性”的一条关键材料。告子以“食色”为性,因此认为对性不能做出价值判断。孟子则认为,要判别人性,首先要了解人类在自然界的特殊性,不能将人“性”笼统地、一般地看待,等同于动物。这是孟子论“性”的一个重要出发点。
由此出发,人之性与牛之性、犬之性相比较,特殊性在什么地方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孟子首先指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这里所说的“几希”,并不是说它不重要,而是说它不明显、容易为人所忽略。告子就是忽略这种区别的人,认为“食色”在人与动物之间没有什么不同。而孟子指出并强调这一点,正是他的贡献。为了回答这种特殊性所在,孟子才提出了“性善”的命题。他借用告子提出辩难时的例证,反其意而用之,指出了杞柳与杯棬、水流与地势的内在联系,用以证明道德、人格与人相联系的必然性,把人性与动物性不同之处建立在“道德性”这个基础之上,从而比较深入地阐述了“性相近”的命题。[10]
由以上可以看出,孟子论性,以标明人的特殊性为前提,而人的特殊性,恰恰又在于人所具有的道德性,这正是人格产生的一个基础。换句话说,如果人不具有道德性这样的基础,人格就成为一句空话。但是,如果进一步追问,人的道德性是怎样产生的?孟子也进行了这样的进一步思考,他提出了“不忍”的概念。
所谓“不忍”,确切地说,属于经验的心理现象。例如,见到牲畜遭屠宰时的哀鸣,人便产生一种怜悯,孟子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11]既然人们对禽兽尚且如此,对自己的同类则更不待言,因此孟子便做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的判断。[12]他举例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13]孟子指出,人们在始料未及的状态下见到孺子将入于井时的心理状态,就属于“不忍之心”(又称之为“恻隐之心”)。这种心理状态,是内心的一种自然流露,不是因为某种外在的原因而造成,这正是伟大人格的一个开端。类似的心理状态,除恻隐之心而外,孟子还举出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由这些道德素质所控制,分别引导出仁、义、礼、智四种伟大的人格,所以孟子说:“仁义礼智根于心”[14],又说:“仁义礼智,非由外烁我也,我固有之也”[15]。孟子用“心”的存在回答了人为何具有道德性的问题,所以说,孟子不仅论述了人格产生的基础,而且进一步论述了人格的内在根据。
从“性”的概念出发,孟子也论及人格的修养。他提出尽心、存心、思诚、反求诸己、求放心等一系列命题,这些命题的一个共同之处,就是用内省体验的方法去认识自己的内心,去发现并找到仁义礼智的根源。
孟子对上述内省体验方法的论述中,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养气”之说。孟子认为,人内心之善端,只有在心情宁静、无外界干扰时才能最充分地表现出来。例如黎明时分,人的身体和精神都得到充分的休息,这时人的精神境界处于最佳状态,他称之为“夜气”或“平旦之气”,如果不“存养”,它就会消亡丧失。反之,用一定的方法存养“夜气”或“平旦之气”,就会使其成为一种“浩然之气”[16],也即一种顶天立地的人格精神力量。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又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一个具有浩然之气的人,在人品上就可以称之为“大丈夫”,在任何困难、诱惑和压力面前都不会低头与屈服。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17]
孟子的养气之说,强调了人的意志品格的培养与锻炼,有值得肯定的一面。但是,它以道德的先验性作为前提,以内省体验为方法,似乎缺乏逻辑的力量。例如,如何去体验“夜气”与“平旦之气”?如何做到“直养而无害”?使人难以理解和实践,最终导致神秘主义,甚至发展成脱离实际的纯粹心理体验。
总而言之,孟子关于人格问题的思考,比孔子更深入了一步,他依据孔子“性相近”的命题,发挥出一整套关于心、性的学说,阐发了人格的内在根据,因而也充分肯定了人的价值。孟子的心性学说,奠定了早期儒家人格观念的理论基础。正因为如此,《孟子》受到宋明理学家的特别重视。二程说,“孟子有功于圣人,不可胜言”,又说:“孟子有大功于世”“仲尼只说一个‘仁’字,孟子开口便说‘仁义’。仲尼只说一个‘志’,孟子便说出许多养气来”[18]。朱熹也对孟子推崇备至。《孟子》一书在宋朝被列为“九经”之一,从此其地位由“子书”上升为“经书”,这不是偶然的。
此外,宋明理学也承袭了早期儒家的人格修养学说,但在他们那里,早期儒家论述人格的那些生动活泼的内容被抽象化,人格被高度概括为“天理”,与现实生活日益疏远。相比之下,明末清初一些进步思想家则大多关注现实,身体力行地培养一种伟大人格,具有向早期儒家回归的倾向。清代实行高压文化政策,儒学渐趋衰微,人格观念在知识分子心目中日趋淡化,不再成为议论的热点。
早期儒家的人格观念,具有二重性的特点。它在历史上有过积极的意义,也产生着消极的影响。
从积极意义上看,早期儒家的人格观念一方面表现了对西周“民主”[19]观念的继承,另一方面也表现了儒家对人生意义的关切以及对理想的追求。所谓西周的“民主”,不是指今天现代意义的民主,而是指西周统治者对殷商统治者“尊天事鬼”观念的改造。周人的观念是“敬德保民”,认识到统治者的“德行”关乎朝代的命运。早期儒家的人格观念,与周人的道德观念有着直接的继承关系,同时又将其发展了。儒家的人格观念,是建立在对天命鬼神观念疏远的基础之上。就拿孔子来说,他曾描述自己从求学到思想成熟的经历,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20]在这个人生的“阶段表”上,在“知天命”之上,还有“耳顺”和“从心所欲”的两个阶段,在后两个阶段中,是人生修养的更高境界。
在孔子那里,不仅天命观念比周人淡漠了,而且在关于道德教育对象的看法上,也比周人更加开放。例如,孔子开创私人讲学,本身就是对“学在官府”的贵族教育的一种否定。教育是孔子培养人格的主要手段,他提出“有教无类”,允许出身卑贱的学生参加学习。这说明在孔子看来,道德品格作为一种观念和行为,已经不再是贵族所专有。特别是孔子所一再论述的“君子”“小人”,并不是以血缘宗法关系作为分野,而是以道德人格的高下作为标识,人人都可以通过学习和修养而成为君子。这些思想不仅在当时有进步意义,对后人也有着启发作用。
孔子之所以对西周以来的“民主”思想有所阐述发挥,与时代和社会的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首先,孔子生活的春秋时代,正是一个社会在动荡与大变革的时代,这种变革的一个标志,就是“礼坏乐崩”,以宗法血缘关系为纽带的社会秩序受到了挑战。孔子对于这种社会变化虽然持批评的态度,但是在他的言论和行动中却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影响。其次,春秋时代的民族融合,对孔子思想也产生了影响。《论语》中有这样的材料:“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21]可见,孔子认为不同的种族在文化上应当是平等的,落后的可以赶上先进的。这种思想,是孔子对客观历史事实的接受和承认,这和他主张人格上的平等是相通的。儒家提出的“大同”理想,也与此密切相关。
早期儒家人格观念的积极意义,还表现在追求理想人格的刻苦奋励精神。早期儒家对理想人格的追求,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知识的追求。孔子一生奔走讲学,他反对称自己为生而知之者,而说是“好古,敏以求之者”。《论语》中还记载,孔子入太庙,“每事问”,足见他一生都坚持学与问的精神。他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22]由此看来,仁、智、信、直、勇、刚,这些美好的人格品性,都不能脱离“学”而独立存在,因此,“人格”并不存在固定不变的内涵,而是在发展中完善;这个发展的过程,也就是学习的过程。这里不仅体现了学习的重要,而且也表现了孔子的辩证思维。
早期儒家对理想人格的追求,还表现在道德情操的修养方面,这一点与“学”同等重要。孔子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23]这里将修德与讲学作为相对应的两个方面,就修德的方面而言,改过是其十分重要的内容。孔子说“过则勿惮改”[24],“过而不改,是谓过矣”[25],子贡也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26]。因此,《论语》中提出“吾日三省吾身”[27]。这种自我省察,是早期儒家道德人格修养的一种重要方法。
荀子总结了早期儒家的人格修养方法,他写了《劝学》篇。在这篇论文中,他一方面强调学习与修养并重:“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另一方面,他把是否进行学习与修养,提到人兽相分别的高度:“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
早期儒家对理想人格的追求,还有一个重要的特色,就是强调其自觉性。孔子说过,“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28]。知之、好之、乐之,这是人们对认识对象三种不同的主观态度,它们之间构成了一种心理意向性不断增强的关系。孔子强调主观心理态度的重要性,实质上是要把“学习”和“修身”作为一种十分自觉的行动,这样就达到对理想人格追求的一种高层次的境界;一旦达到了这种境界,就会像孔子本人那样“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29],也就是“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总而言之,早期儒家对理想人格的孜孜追求,积极意义是十分明显的,它教导人们一刻也不停顿地学习进取,在贫贱和困难的条件下也不退缩。这种刻苦奋励的精神,在中国历史上造就了一大批富有成就的思想家、政治家与学者,培育了中国古代士人的“气节”,是早期儒家思想中的精华与宝贵财富。(www.xing528.com)
早期儒家的人格观念,不仅表现了儒家知识分子对个人品格完善的追求,而且也表现了他们对美好社会理想的追求。早期儒家把个人人格的完善与社会理想的实现联系起来,这就是《大学》所指出的“修、齐、治、平”的道路。《礼记·大学篇》成书于秦汉之际,它是对早期儒家的总结,从“修身”到治国平天下,把人格修养的目的点明了。
但是,仔细考察早期儒家关于人格理想的讨论,也会发现一些问题:第一,作为完善人格之手段的修身,和认识自然是什么关系?早期儒家在提到人格的锻炼和修养时,都谈到“学”,对于学的内容,他们也都有所论述。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30],可见他十分重视《诗》《礼》《乐》这些古代经书的内容,但是在这些典籍中,都缺少自然科学的内容,孔子也只是在谈到学时,提到通过学《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31]。可见,关于自然科学的知识,孔子并没有给予特别的重视。也正是由于如此,便有了“樊迟问稼”的故事。孔子虽然承认自己“不如老农”“不如老圃”,但他认为单纯学习某一方面的知识,不从整体上去把握知识的态度是不足取的,因而他说“君子不器”。孔子的这种思想,发展到荀子时就更加明显地表述出来,荀子说:“析辞而为察,言物而为辩,君子贱之;博闻强志,不合王制,君子贱之。”[32]他还提出了批评“博闻强志”的理由,就是“以可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凝止,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33]。这就是说,荀子看到了个人认识的有限性,这是合理的;但他解决这个矛盾的办法是取消了“博闻强志”的知识,而使知识“有所凝止”于伦理道德范围之内。由此而言,早期的儒家在论述人格完善的方法时,虽然强调“学”,但却限制了学的范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失误,对中国学术思想的发展,带来消极的影响。第二,早期儒家的人格理论,还有一个值得商讨之处。就是通过完善人格的“修身”手段,能否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社会改造目标?如果用现代的哲学语言来表达这层意思,即改造主观世界,是否必然达到改造客观世界的结果?我们说,对主观世界的改造会促进人们对客观世界的改造,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前者是否就是后者必要充分的逻辑前提?按照《礼记·大学》的“八条目”[34]来看,是把“修身”当作治国平天下的逻辑前提。这里构成的一个潜在危险,就是用对主观世界的改造来代替对客观世界的改造。儒学思想在后来的发展中,确实有这样的倾向:用对道德之善的追求代替了对客观外部世界的认识和改造。因而在中国历史上对科学技术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起着消极影响。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北京外国语大学特聘教授)
【注释】
[1]《论语·述而》。
[2]《论语·阳货》。
[3]《论语·子罕》。
[4]《论语》中有关“士”的论述有多处,如:“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大戴礼记·哀公问五义篇》中记载了哀公问孔子:“何如斯可谓士矣?”孔子对曰:“所谓士者,虽不能尽道术,必有所由焉;虽不能尽善尽美,必有所处焉。是故知不务多而务审其所知,行不务多而务审其所由,言不务多而务审其所谓。知既知之,行既由之,言既顺之,若性命肌肤之不可易也。富贵不足以益,卑贱不足以损。若此,则可谓士矣。”
[5]《论语·雍也》。
[6]《论语·子罕》。
[7]《论语·子罕》。
[8]《论语·微子》。
[9]“性”,在《论语》中凡两见:(1)“性相近也,习相远也”(《阳货》);(2)“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
[10]孟子与告子的辩论,见《孟子·告子下》。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11]《孟子·梁惠王上》。
[12]《孟子·梁惠王上》。
[13]《孟子·公孙丑上》。
[14]《孟子·尽心上》。
[15]《孟子·告子上》。
[16]《孟子·公孙丑上》:“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17]《孟子·滕文公下》。
[18]邱汉生:《四书集注简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6页。
[19]这里所说的“民主”,是指西周的统治者开始摈弃依仗“天”便可为所欲为的统治思想,《尚书》曾引用西周政治家周公的话说:“天惟时求民主”,即天总是寻求能够为民作主的统治者,因而提出“敬德保民”“明德慎罚”等观念,加强了统治者自身的道德自律。
[20]《论语·为政》。
[21]《论语·子罕》。
[22]《论语·阳货》。
[23]《论语·述而》。
[24]《论语·学而》。
[25]《论语·卫灵公》。
[26]《论语·子张》。
[27]曾子语,见《论语·学而》。
[28]《论语·雍也》。
[29]《论语·述而》。
[30]《论语·泰伯》。
[31]《论语·阳货》。
[32]《荀子·解蔽》。
[33]同上。
[34]《大学》中的八条目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