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哥伦布的著名航行中,经常会根据海上生物状况判断是否已经接近陆地。从这些关于鸟类、鱼类和植物的信息中,可以看出当时的欧洲航海者积累了许多关于海洋生物的知识:
(九月十六日)水手们发现海面上有不少海洋中稀有的碧绿青草,他们认为这些草是从陆上飘来的,据此估计附近定有岛屿,但离大陆尚有距离……(九月十七日)不时见到众多野草自西飘来,这种草本生于石间。据此,众人猜测陆地即在附近。
众人还发现一条鲸鱼,这又是陆地在即的迹象,因为鲸鱼总在陆地附近游弋。
水手们看见一种名为军舰鸟的飞禽,该禽能迫使鲣鸟吐出所吞之物,然后掠而食之,它是以鱼为生的海鸟,但从不在海上栖息,也从不远离陆地二十里格以外。[150]
虽然这些关于接近陆地的猜测最后一般都被证明并不属实,但毕竟也是人们世代经验的积累。古代的航海经验与传说经常互相交织,很难分辨其中有多少可信。例如西太平洋上的航海民族中传说“有一种巨大无匹的章鱼,潜伏等待着在外海航行的独木舟……其身子巨大到能够将整个村庄覆盖,它的胳膊像椰子树一样粗壮,会从海里面伸出来”[151]。古代阿拉伯流传着关于中国海中大鹏(Rokh)岛的故事:“大鹏是一种特别大的鸟,大得出奇,十分令人可怕,以至于有人传说大鹏鸟的一只翅膀就将近达一万英寻之长。”在另一部阿拉伯文献《动物志》中,记载了一个曾在中国及其附近岛屿旅行的人,他“从大鹏岛带回了一大笔财产和一根大鹏翎毛管,这根翎毛管是从一只尚未孵出蛋壳的雏鹏身上拔下来的,其内可以容纳得九只羊皮袋的水”[152]。
中国古代文献中记载西方也有这样的大鹏,其羽毛管同样可以用来做水桶,但它出现在“昆仑层期国”,也就是今日非洲的马达加斯加。据称其国“常有大鹏飞,蔽日移晷。有野骆驼,大鹏遇则吞之。或拾鹏翅,截其管,堪作水桶”[153]。
当来自内陆的人们最初见到陌生的海洋生物时,常会产生新奇感,并将其外形与陆地生物做比较并加以理解。例如崇祯年间胡靖跟随杜三策出使琉球,从五虎门出海时,这样描述在海面上看到巨鱼腾跃的情形:
由五虎门出大海,始掀五帆,乘浪如飞,真有一泻千里之势。次早风顺如故,舟镇不前。歘见吞舟之鱼,翅类旌旗,金光闪烁,左右旋绕,余则大小隐跃,或鳞或介,或鬐或圆,或赤或黑,如狗、如豕、如驳、如麂、如豸狙犀象者,莫可名状。[154]
此前从未见过的生物,忽然以斑斓的色彩和形象出现在大海中,增加了航海者对海洋的敬畏和神秘感。世界各海域生物不同,人们在陌生海域遇到不可思议的景象时,甚至会用神异思维加以理解。例如古代阿拉伯人马苏第所作《黄金草原》中记载了中国南海中危险的风暴和波浪,以及成群结队攀船却全无威胁的所谓小型黑人:
每当海中出现巨大的“希卜”和浪峰倍增的时候,就会发现钻出一些身材为4—5拃长的黑人,酷似小阿比西尼亚人,所有的人都有同样的形状和同样的身材。它们攀援上船,但无论其数目有多大,都完全不会有进攻力。船组人员知道这些人的出现将预示着一场风暴(希卜),于是便竭尽全力地操作船只。[155]
这里描述的场景过于奇特,使人疑为脱离现实的传说,但在中国明代的《海槎余录》中记载了非常相似的故事,即中国南海常有众鬼攀船,需要用米饭投喂才能停止:
千里石塘在崖州海面之七百里外。相传此石比海水特下八九尺,海舶必远避而行,一堕即不能出矣。万里长堤出其南,波流甚急,舟入廻溜中,未有能脱者。番舶久惯,自能避,虽风汛亦无虞。又有鬼哭滩,极怪异。舟至,则没头、只手、独足、短秃鬼百十,争互为群来赶舟,人以米饭频频投之即止,未闻有害人者。[156]
在古代阿拉伯和中国航海者不同角度的描述中可以猜测,他们确实在南海看到了成群不明生物前来袭船的情形。这种生物数量有几十上百只,露出水面的部分不太高,所谓的只手独足可能是鳍和尾巴,攻击性较弱,当人类向其投喂食物后,便会自行离去。现代研究者分析认为涨海群鬼实际上是南海中的海豚群,如《南沙群岛自然地理》中论述:
滩礁间水域出现的“短秃鬼”即为哺乳类动物海豚科,长2—2.4 m,背黑色,毛退化,喜成群生活,因用肺呼吸,需常出露水面,被明代船民称为“短秃鬼”。由于珊瑚礁区水浅,生物多,鱼、乌贼、虾、蟹等繁生,海豚常成群游行礁区浅水地带觅食小动物,每群百十数,追食,呈戏水翻腾景象。当海舶饲以米饭时,更是相互争食,头部和翅鳍出露,呈独足独手形态,即反映其四肢鳍化,手足变形为鳍的描述。海豚性驯,不为人害,喜群居和在水面附近觅食,为浅水珊瑚礁常见海生动物群。[157]
这种背部蓝黑灰色,腹部白色的小型海豚在我国沿海均有分布,它们行动敏捷,游泳速度很快,常以数十只或几百只为群巡游海面,随船只前进或与渔轮艏部并驾齐驱,或者尾随渔船,发出似鼠叫的吱吱声。[158]清代李鼎元在《使琉球记》中,提到了黑绿色的大鱼与船同行,可能也是这种海豚:
东方黑云蔽日,水面白鸟无数……有大鱼二,夹舟行,不见首尾,脊黑而微绿,如十围枯木,附于舟侧……余闻大鱼夹舟,若有神助,行海最吉。[159]
“大鱼引舟”常见于古代航海文献,一般被认为预示着航程平安。《鉴真和尚东征传》中记载的大鱼颜色又有所不同:“明旦近岸,有四白鱼来引舟,直至泊舟浦。”[160]《航行在鉴真遇险过的海路》中分析,鉴真一行飘流到海南岛时遇到的这四条如向导般带领着船的白鱼,可能是一种露着白肚、常在船的前方跳出来的海豚。[161]综合各种情况来看,这里提到的很可能是中华白海豚,它们体长在2.2—2.5米,全身乳白色,背部杂有明显的灰斑,多系热带、亚热带近岸品种,南海中终年可见。[162]
除海豚之外,还有不少生物被认为代表着海洋中神灵的启示,由于在海洋气象变化之前,一些生物会出现反常反应,所以在海船即将或正在陷入险境时,如果有蝴蝶、黄雀、蜻蜓等生物飞到海船上,乘船者就会认为这是预言即将到来的灾难,让人们提前做好准备;或是预示着险情即将结束,神灵将带领海船脱险。在此前出使琉球使臣的记载中,已经能看到人们遇险时祈求天妃与龙王的情形,又如明代萧崇业、谢杰所作《使琉球录》中记载“孤雁飞绕于前后,一细蜻蜓入神舍不去,众咸异焉”[163],以及陈侃在《使琉球录》中的描述:
二十六日,忽有一蝶飞绕于舟,众曰:“山将近矣。”疑者曰:“蝶者甚微,在樊圃中飞不过百步,安能远涉沧溟?此殆非蝶也,神也。或将有变,速令舟人备之。”复有一黄雀立于桅上,雀亦蝶之类也。令以米饲雀,雀啄尽立去。是夕,果疾风迅发,白浪拍天,巨舰如山,飘荡仅如一苇。[164]
清代郁永河在《采硫日记》中记载了在台湾岛附近海域遭遇风浪时,见到蝴蝶与鸟雀,海员们越发惊恐,以至于要焚烧楮镪(即纸钱)用以祈祷平安的情形:(www.xing528.com)
风中蝴蝶千百,绕船飞舞,舟人以为不祥。申刻风稍缓,有黑色小鸟集船上,驱之不去,舟人咸谓大凶,焚楮镪祝之,又不去,至以手抚之,终不去,反呷呷向人若相告语者。[165]
航海者与海洋生物共同生存,总结出了许多心得经验。在今天人们看到的彩色中国古代海船图画中,船底一般是白色的,这通常是为了防止海洋生物大量附生在船底上,给航行带来困难。人们在船底刷漆,使生物难以在上面生长,或是生长后易于去除:
来往外洋之船,其底必尖深,方堪风浪。又咸海易生蚇虫,亦螺蛎之属,毂圆如戒指,上稍小,下稍大,牢生石上,有刺棘人手足。凿下煮食,味颇鲜。若生船腹,垒垒不可脱,则行海不灵活,故洋艘饰白其腹,使不易生,即生而去之亦易,不至重伤船腹也。[166]
而在元代的海运船上,防止海洋生物对船体造成破坏的方法,则是“必别用大木板护其外,不然,则船身必为海蛆所蚀”[167]。
在古代中国,关于海洋生物和气象变化的知识,经过长期积累之后,形成各种歌诀出现在航海手册中,提醒其预示的海洋状况变化。例如明代何汝宾所作《兵录》中有《定各色恶风》记载称:
云横日赤,烟雾四塞,日月昏晕,海面浮赤。
云行如箭,禽鸟高飞,天色昏暗,人身首热。
天色衡高,大鱼高跳。海水浑浊,海糠多浮。
西南星动,海蛇戏水,无风作浪,无雷海响。
蜻蜓多飞,礁头乱响。凡此各色,风飓异常。[168]
这些特征描述出现在明清时期的许多航海指南中,用以描述的语句也非常相似。如《顺风相送·逐月恶风法》记载:
禽鸟翻飞,鸢飞冲天,俱主大风。[169]
《源永兴宝号航海针簿·恶风先兆》记载:
禽鸟高飞有恶风,蜻蜓多飞有恶风。[170]
《外海纪要·海气变备风雨》记载:
海水变臭气,海水变红,海水变黑,海上有鱼大浮,海上有飞鸟鱼成群,海上鱼有浮水相赶逐:备之,天必变,有大风雨。[171]
这些文字是航海经验世代交流与传承的结果。当人们在海洋中前行时,必须与海洋生物共存,并试图了解、掌握海洋生态环境的常态与变化特点。从古代航海者对海洋生物的不同认识和理解中,能看到他们为此付出的努力,以及不断增长的海洋知识与前行的意志。而从世界各地不同航海者留下的文献记录中,可以看到他们面临的生态环境的特征,观察与认识海洋世界的相似视角,以及在古代海上交流网络中互通的航海知识与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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