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文来看,岛礁区出现的“弱水”,实际是因为漩涡所致。在《西洋记》第十四回结尾,也提到了这种“软水洋”的现象,另外还提到了一种被称为“吸铁岭”的危险地带:
过了交趾,前面就是个软水洋;过了软水洋,前面就是个吸铁岭。
……这个岭生于南海之中,约五百余里远,周围都是些顽石坯。那顽石坯见了铁器,就吸将去了,故此名为吸铁岭。
……这五百里远近,无分崖上水下,都是这个吸铁石子儿。
……这软水洋约有八百里之远,大凡天下的水都是硬的,水上可以行舟,可以载筏,无论九江八河、五湖四海,皆是一般。惟有这个水,其性软弱,就是一匹毛,一根草,都要着底而沉。[99]
在古代中西方传说中,都曾出现大海中有磁石,会将过往船只上铁钉吸走的记载。葛洪《太清金液神丹经》卷下载:
大崎头出涨海中,水浅而多慈石。外徼人乘舶船皆铁叶,至此,崎头阂慈石不得过,皆止句稚,货易而还也。[100]
东汉杨孚所作《异物志》中记载与此相似,并且解释了有铁叶的船舶不能通过的原因,称铁叶会被涨海中的磁石吸走:
涨海崎头,水浅而多磁石,徼外大舟锢以铁叶,值之多拔。[101]
在西方,同样有关于大海中磁石的传说。公元2世纪古希腊的托勒密在《地理志》中称:
一共存在有十个相互毗连的岛屿,统称为马尼奥莱群岛(Maniolai),装有铁钉的船只都要被吸住难行,也许是由于岛屿中出产大磁石(Pierre d'Herakles)的缘故。所以那里的人们要在滑道中造船。[102]
这个被称为马尼奥莱群岛的地方在锡兰附近,365—430年的巴拉迪尤斯(Palladius)记载:
如果带有铁钉的船只航行至这些岛屿时,就会被磁石的这种磁性所吸住再也无法重新离开了。所以,到达这个大岛的船只都是特制的,完全不使用铁,而只用木楔。[103]
阿拉伯民间故事集《天方夜谭》中就讲述了一艘海船靠近磁铁山后,船上铁钉被磁山吸走,船体分崩离析的过程:
行了二十天之后,发现海水变了,到了什么地方,船长也莫名其妙,只是感觉诧异。我们对探海的说:“你去观察一番吧。”他爬上桅杆看了一会,然后对船长说:“报告船长:在右边的水面上,浮着一尾大鱼;前面的海中,却是一片黑暗,最远的地方时而闪出光芒,时而又暗淡下去。”船长听了报告,摔掉缠头,拔着自己的胡须,说道:“告诉你们吧:我们全都完了,谁都逃不了这个灾难。”他说罢,悲伤哭泣;我们也都为自己的生命而伤心流泪。我对船长说:“船长,探海的看见了什么,你把情况给我们解释一番吧。”
“我的主人哟!你要知道:当飓风突起,波涛汹涌的那天,我们过了一夜,次日风平浪静,在岛上休息两天才继续航行。但是我们迷失了方向,至今行了十一天的航程,现在不顺风,我们无法向目的地航行。明天下午我们就可以到黑石山,又叫磁石山。船被风浪推到山下,那时候船上的每颗钉子都飞上山去,紧紧地贴在山上,船便解体;因为磁石有一种吸铁的特性,因此那座磁石山上的铁是数不清的,从古至今不知在那里损坏了多少过往的船只。”
……
次日清晨,船在风浪的吹打下,逐渐靠近磁石山。最后到达山麓,受了磁石的吸引,船上的钉子和金属,全都飞上山去,船身渐渐支离破碎。我们落在海中,有的淹死,有的围着破船挣扎。傍晚我们中大多数人都淹死了,少数人虽然脱险,可是随着飓风逆浪,东漂西流,四处漂散,谁也不知谁的去向。[104]
正是这种传说,使古人相信海洋中确有磁铁山存在,威胁着过往航船的安全,但这些传说通常不可信。虽然古代文献中有很多关于磁石山的记载,但今天的南海中尚未有关于磁石岛的信息。有现代研究者认为,南海中并没有磁石,而是礁滩地貌形成的漩涡产生巨大吸力,将海船吸入其中。如《中国古代海洋学史》中说:
东汉(25—220年)时南海上的航行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促进了人们对南海地貌的认识,尤其对珊瑚岛的环境表现出分外的敏感,因此,对它的文字记载骤然多了起来。珊瑚虫生长的环境,要求有一定温度和水深的条件,只能在一定深度的海底高地和海山顶的礁盘上。而南海的大陆架上正有适合珊瑚虫生长与繁衍的地理环境。由珊瑚残骸构成的珊瑚礁,是航行时的畏途……文献记载证明,起码至三国时(220—265年),人们即已认识到,珊瑚赖以生长的海下地貌“大礁盘”的存在。并认识到珊瑚虫形成的礁、滩、屿对航行的威胁,虽然目之为磁石是错误的,但由水下礁滩的阻碍而形成的湍流或漩涡的螺旋形海水有吸船触礁作用,用“磁石”来形容还是恰当形象的。[105]
又如明代黄衷在《海语》中记载:
万里长沙在万里石塘东南,即西南夷之流沙河也。弱水出其南,风沙猎猎,晴日望之,如盛雪。舶误冲其际,即胶不可脱。必幸东南风劲,乃免陷溺。[106]
海船触碰到万里长沙之后“胶不可脱”的情形,实际上正如被磁石吸住。这种传说常与古代印度洋周边的造船传统联系在一起,古代航海文献中有这样一种解释:为了免除船上的铁钉被海中磁山吸走,导致船舶解体的风险,人们只能选择用线缝船技术应对。线缝船是古代印度洋周边普遍采用的造船方式,即船板不用铁钉固定,而是用绳子缝合捆扎,与中国和欧洲的铁钉船形成明显对比。本书第一章第一节中曾提到过马可·波罗对这种造船技术的记载。
既然没有磁石山,为什么要用线缝船技术?《黄金草原》中说是因为印度洋中的海水会腐蚀铁钉:(www.xing528.com)
我们在地中海的克里特岛一侧发现一些柚木板,上面钻有许多洞并以椰子皮制成的绳索扎在一起。它们来自翻沉的船只,曾被风浪所驱。然而,由于这类木结构仅仅在印度洋才通用,在地中海航行的船只或阿拉伯人的船只都有钉子,而印度洋航船上的铁钉则不牢固,因为海水使之腐蚀、溶化因而变得很不结实。这样一来,为了把木板连接在一起,就迫使建造工人使用涂有一层脂肪和柏油的纤维来取代铁钉。[107]
但中国海船也能在印度洋上航行,没看到有被腐蚀的记录。实际上,中国人已经注意到这种船的特征,《南方草木状》中有用桄榔树的纤维用来缝船的知识,“桄榔树似栟榈实,其皮可作绠,得水则柔韧,胡人以此联木为舟”[108]。这里提到的是胡人用这种方法造船,而在南宋周去非《岭外代答》中《藤舟》一条的记载里,中国岭南人也在用这种方法造船,只是用藤代替了桄榔树皮:
深广沿海州军,难得铁钉桐油,造船皆空板穿藤约束而成。于藤缝中,以海上所生茜草,干而窒之,遇水则涨,舟为之不漏矣。其舟甚大,越大海商贩皆用之。而或谓要过磁石山而然,未之详尔。[109]
所谓“深广”,《岭外代答》中另有解释:
岭外毒瘴,不必深广之地。如海南之琼管,海北之廉、雷、化,虽曰深广,而瘴乃稍轻。昭州与湖南、静江接境,士夫指以为大法场,言杀人之多也。若深广之地,如橫、邕、钦、贵,其瘴殆与昭等,独不知小法场之名在何州。[110]
在《藤舟》一条的记载中,作者显然也听到了关于磁石山的传说。而在接下来的内容中,他又记载了中国内地的相似案例,即蜀地造船时用柘木制钉,代替铁钉固定船底,因为蜀江中多石,所以不能用铁钉:
今蜀舟底以柘木为钉,盖其江多石,不可用铁钉,而亦谓蜀江有磁石山,得非传闻之误?[111]
为什么在“多石”的水域中不能使用铁钉固定船底?在伊本·白图泰的游记中,提到马尔代夫群岛的人们用椰子树皮制造棕绳,用它们固定和连接船板,并解释了线缝船在多岩石海域的优势——棕绳吸湿性良好,韧性足,所以在撞上岩石时也不会断裂散架:
他们在海岸上挖好坑,然后把椰子皮放入坑中,加上颜料使其染上颜色,然后用铁棒槌砸打纤维,再由妇女们把它纺成线,搓成绳,用来固定和连结船板。这种棕绳销往中国、印度和也门,它比麻绳更结实。印度和也门人也用它固定船板,那是因为海边多岩石,如果船板是用铁钉钉的话,一撞到石头就会散架。如果是用这种棕绳固定的船板,因为它们吸湿性好,韧性足,所以不易断裂,撞上岩石也不会散架。[112]
同理,蜀江中的柘钉船也具有这种特点。但从《岭外代答》中的记载来看,很多人并不了解其优势原理,所以也出现了“蜀江有磁石山”的传闻。由此可见,印度洋周边不少关于磁石山的传说,很可能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出现的。在伊本·白图泰的游记中透露出一个讯息,马尔代夫群岛上生产的棕绳销往中国、印度和也门,但只有印度和也门用这些棕绳固定船板,中国并不在其中。可见在当时其他国家的人们印象中,中国人是不采用线缝船技术的。
古人对线缝船最直观的印象之一,是需要不停地从船中向外舀水。如元代汪大渊在《岛夷志略》中记载忽鲁谟斯:“(甘埋里)其地船名为马船,大于商舶,不使钉灰,用椰索板成片。每舶二三层,用板横栈,渗漏不胜,梢人日夜轮戽水不使竭。”[113]在马拉巴尔海岸,“这些船从来不铺甲板,而是敞开着,它们灌进了很多水,以至于人们几乎永远是必须站在水池边,把水舀出来”[114]。
这样的情形确实会让人对其安全性能产生疑问,但古代记载中也描述了这种船只的防水方式。在《岭外代答》中,人们用“海上所生茜草干而窒之”,在其他地方,人们采用沥青填充等方法。那么既然这种造船方法存在诸多隐患,大海中也没有磁石随时威胁船上的铁钉,印度洋周边的造船者们为什么不采用钉船技术?这有可能是因为地形的限制,铁矿和桐油的缺乏,以及历史传统的影响。对于习惯造线缝船的人们来说,就地取材造船总是比现场铸铁钉容易,而本书第一章第一节中提到中国元代水军在爪哇造船时,依然有赖随船携带的铁钉和油灰,体现了铁钉造船这一根深蒂固的传统。在《广东新语》中,提到海南也有这样的线缝船:
琼船之小者,不油灰,不钉鎝,概以藤扎板缝,周身如之。海水自罅漏而入,渍渍有声,以大斗日夜戽之,斯无沉溺之患。其船头尖尾大,形如鸭母,遇飓风随浪浮沉,以船有巨木为脊,底圆而坚,故能出没波涛也。苏轼云:番人舟不用铁钉,止以桄榔须缚之,以橄榄糖泥之,泥干甚坚,入水如漆,盖自古而然矣。[115]
《欧洲扩张之际印度洋地区的亚洲造船传统》一文中提到:“缝合板技术,在中国和欧洲是一项很早就被遗忘的技术,被认为是种外国技术,并且以其脆弱的特性留名史籍。”[116]从地形来看,其实中国海域也是多岛礁地区,但是中国造船和航海者很早就开始使用铁钉船,而不是继续沿用线缝船。铁钉船更结实牢固,能造出更大的船,更适合远航,这体现了中国古代造船技术的先进特征。而中国航海书中对各地礁石、浅滩等地形的记载,也体现了航海者对岛礁区风险的认识。如《顺风相送》中《各处州府山形水势深浅泥沙地礁石之图》记载:
《羊屿》:是新州港口。南有礁,生开不可近。中有沉礁在港口,不可近。
《龙牙门》:石礁多,流水紧,夜间切记不可行船。
《急水湾所》:西边有湾,有沉礁打浪。
《苏文哒喇》:椰树对开,有老古石岸。
《大佛堂》:四十托水,对开有老古石,浅不可近,流急。[117]
清代泉州《源永兴宝号航海针簿》中记录了许多海中暗藏的风险,也解释了船应该怎样行驶才能避开风险。例如《南风放洋往澎湖》:
观音奥用乙辛兼卯酉,更香条七、八寸至凤鼻山。看番山凤鼻下,有竹堑港口,候水返七、八分可入港。港口北面有沙汕,汕顶有礁一个,对北礁倚倚入可也。南有石汕,名曰金龟汕,港口南有礁,入港口,礁内有石垒汕,石汕头亦有礁一个。东北风垒汕甚然利害,船若进入港,可对北礁北汕倚倚入可也。[118]
从这些细致的记载中,可以看到中国古代航海者对地形的观察,以及长期经验积累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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