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节中,本书分析了流木测速法的传播经过。在郑和下西洋之后,以“更”为计量单位的短时段计程法作为新型的计程技术,迅速传播开来,取代了之前以日计程的方式,并成为明清时期中国民间航海指南的主要形式。在此之前,如南宋赵汝适在《诸蕃志》中记载:
(从泉州到占城:)顺风舟行二十余程。
(从泉州到真腊:)顺风月余日可到。
(凌牙斯加国:)自单马令风帆六昼夜可到。
(南毗国和故临国:)故临国自南毗舟行,顺风五日可到,泉舶四十余日到蓝里过冬,至次年再发,一月始达。[144]
元代《岛夷志略》与《诸蕃志》没有太大区别:
(彭湖:)自泉州顺风二昼夜可至。
(昆仑:)顺风七昼夜可渡。
(万里石塘:)至西洋或百日之外。
保留了元代至明初北洋航线信息的《海道经》记载:
望东北行使,见官绿水,一日便见黑绿水。循黑绿水望正北行使,好风两日一夜到黑水洋。好风一日一夜、或两日夜,便见北洋绿水。好风一日一夜,依针正北望,便是显神山。好风半日,便见成山。[146]
随郑和下西洋的马欢所作《瀛涯胜览》中,基本还保留着《岛夷志略》的写法,同样是以日、月计量路程,但也出现了对航行方位的描述。例如在《阿丹国》的记录中写道:
自古里国开船投正西兑位,好风行一月可到。[147]
由此可见,在下西洋之前,甚至是在下西洋的过程中,中国航海文献中关于方位、路程和水深的记载,还处于计量单位各异的局面。巩珍《西洋番国志》中第一次出现了确切的以更作为计量单位的线索,而在《郑和航海图》之后,中国航海书中的计量单位几乎全面统一,形成了以方位、路程、水深和星高四种定量数据为核心内容的编写体例。其中方位使用以一部分天干、地支和八卦称谓命名的罗盘针位,路程使用更数,水深主要使用以“托”为单位记录的铅锤计量,并辅以丈、尺计量的长竿测深;而在印度洋周边使用牵星术测星高时则使用“指”和“角”。如《郑和航海图》记载:
用乙辰针,三更,船出洪,打水丈六七,正路见。
茶山在东北边过,用巽己针,四更,船见大小七山,打水六七托。
在华盖星五指内去,到北辰星四指,坐斗上山势,坐癸丑针,六十五更,船收葛儿得风,哈甫儿雨。[148]
(《顺风相送》之古里往阿丹回针:)开船,用艮寅沿山使三十更平乃加泥。甲寅三十更平法塔喇山嘴,看北斗五指半、灯笼星十指,单卯廿五更平莽角双儿,水四十托。乙辰、辰巽十五更平希星屿,巽巳五更取白礁,单巳五更取古里也。[149]
从统一计量单位和形成编写体例的意义上来说,《郑和航海图》是一部具有转折意义的文献,在这一过程中,大量民间海员参与下西洋事业,对新技术的传播和普及起到了重要作用。巩珍在作于宣德九年(1434年)的《西洋番国志·自序》中写道:(www.xing528.com)
始则预行福建、广、浙,选取驾船民梢中有经惯下海者称为火长,用作船师。乃以针经图式付与领执,专一料理。[150]
由此可见,郑和下西洋时从福建、广东、浙江抽调了富有经验的民间领航员加入船队,他们执掌航行时依据的针经,应该还承担校正数据的职责。如《顺风相送》序言中也提到下西洋船队需要做的技术工作:
累次较正针路,牵星图样,海屿水势山形图画一本山为微簿。务要取选能谙针深浅更筹,能观牵星山屿,探打水色浅深之人在船。[151]
图3-18 《郑和航海图》之《忽鲁谟斯回古里国过洋牵星图》[152]
现有研究一般认为《郑和航海图》是第六次下西洋之后集体创作而成。因为郑和下西洋本身就有校正针路和牵星图、画出航海图的任务,闽、广、浙各地调集来的伙长们也应具备熟悉针路、观测星辰、探测水深等技能。从《明太宗实录》中可以看到,在郑和第一、第三次下西洋中发生的旧港擒贼、锡兰山国之战,以及张谦出使西洋归来时发生的金乡御倭寇三次战斗后,战功赏赐条例里都出现了“番火长”这一名词,也就是外国领航员,在论功行赏时,他们获得的奖励比中国本土领航员更高:
(永乐五年九月,)赏使西洋官军旧港擒贼有功者……医士、番火长钞五十锭、彩币一表里。[153]
这是郑和首次下西洋归来时的记录,可见从第一次下西洋开始,郑和船队里就已经开始配置有经验的外国领航员。
(永乐九年八月)礼部、兵部奏议下西洋官军锡兰山战功升赏例……御医并番火长钞八十锭、彩币一表里、绵布一匹。[154]
(永乐十五年六月,)谦等奉命使西洋诸番还,至浙江金乡卫海上,猝遇倭寇。时官军在船者才百六十余人,贼可四千,鏖战二十余合,大败贼徒,杀死无算,余众遁去。上闻而嘉之,赐敕奖劳官军升赏有差……御医番火长钞六十锭、彩币一表里。[155]
明嘉靖二年刘序所作西安《重修清净寺记》里,还有郑和寻找通事,即翻译的记录:
永乐十一年四月,太监郑和奉敕差往西域天方国,道出陕西,求所以通译国语可佐信使者,乃得本寺掌教哈三焉。[156]
由此来看,郑和下西洋是一次对当时中外航海技术的主动全面借鉴、整理与普及行动。《郑和航海图》在保留中国传统航海技术的基础上,融合了西太平洋和印度洋周边的航海技术和计量单位,而参与下西洋的闽、广、浙各地船员们在船队中相互交流,与外国领航员共同工作,借鉴域外航海技术并加以本土化,形成航海针经的统一书写体例,之后又将这些新技术和针经范本带回民间。下西洋活动代表着来自朝堂的权威影响力,航海数据也经过实地航行校正,如两种民间传抄的海道针经开头关于郑和船队校正航海数据的说明,虽然只是民间流传的故事,却也可以作为参考。
泉州白崎郭氏藏针经抄本《乘舟必览》开头写道:
(下西洋船队)往东、西弍洋等处开输系政,牵星图样,山屿海岛,及水势深浅,日夜研究,以为往来之径,不致有误也。[157]
《指南广义》卷首《传授航海针法本末考》写道:
(下西洋船队)前往东西二洋等处,开谕各国,续因纳贡累累,恐往返海上,针路不定,致有差错。乃广询博采,凡关系过洋要诀,一一开载,以作舟师准绳。[158]
《指南广义》中记载的“纳贡累累”是很值得注意的信息,此前第二章第一节中已经提到,郑和下西洋的主要任务之一是为宫廷采买贵重物品,这就对船队航行的安全和精确程度提出了更高要求,以保证船上的珍贵货物能顺利运回国内。因此领航员们必须对航行数据做更精确的校正,这也使得相关数据受到民间航海者信赖,其书写模式也得以流传、普及。于是在《郑和航海图》之后,“更”成为定量航海的基本单位,中国航海工具书的编写方式也固定下来,形成了明清时期以针位、更、托为计量单位的航海指南,如《顺风相送》等一些航海书中还保留了印度洋海域使用牵星法的计量单位“指”和“角”。每位中国民间航海者都拥有至少一种类似的工具书,这成为明清时期航海事业赖以存在的技术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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