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上文可见,选择一个标准船速,是流木测速法中的首要环节。前文所引《顺风相送》中阐述了中国古代海员用“更”来代表航程和距离的方法,即“每一更二点半约有一站,每站者计六十里”。由此引出了中国航海科技史中一个长期争论的问题,即一“更”究竟代表着多少里。
要了解“更”的具体数值,首先要看到海上的“更”与中国传统的“更”不太相同。中国传统的“更”来自先秦时期使用的一昼夜10时制,即将昼、夜各分为5个时段,但昼与夜的时段长度并不相等。由于一年四季昼夜长短有所变化,而白天和黑夜都要被划分为5个时段,所以在夏季时白天的一个时段要长于夜间的一个时段,冬季则正好相反。这种10时制在秦汉之后被弃用,但将夜间分为5个时段的做法却延续下来,并演变成后代的更点制度,即将一夜分为5更,1更又分为5点。由于不同季节日出和日落的时间不同,所以某更、某点的起止时刻也随之变化。[106]而明代海船上的“更”却是一种均分制,即一昼夜分为10更,考虑到海船航行的实际情况,作为航程和航速计量单位的更也只能是昼夜均分,不可能出现长短不一的情况。如明代谢杰记载:“针舱内燃长明灯,不分昼夜,夜五更,昼五更,故船行十二时辰为十更。”[107]
由此可知,“更”实际是一种用较短的时间段表示航距的计量单位,而在郑和下西洋时,十更均分制并非在明朝国内使用,而是出现在中南半岛上的占城国。随同郑和下西洋的马欢在《瀛涯胜览》中记载,占城国的计时方式是:
其日月之定无闰月,但十二月为一年,昼夜分为十更,用鼓打记。[108]
占城在秦汉时期受中国文化影响较深,其十更制可能是当时的一种遗存。这种计时方式与海船上的昼夜十更相同,却与中国内地差别较大。从《顺风相送》中的“一更二点半约有一站,每站者计六十里”来看,一更二点半就是1.5更,1.5更为1站60里,可计算出每更为40里。然而在明朝中期黄省曾所著的《西洋朝贡典录》中,却记载着“海行之法,六十里为一更”[109]。从20世纪研究者们注意到这个航海科技史中的重要计量单位之后,关于一更究竟是40里还是60里,就长期存在争议。
在此前的研究中,朱鉴秋《我国古代海上计程单位“更”的长度考证》和郭永芳《时间与空间统一的记程单位——“更”》中已经引用更点制,认为1更是40里。[110]但《顺风相送》中为什么不直接写明1更为40里,却一定要用1.5更约为1站,共计60里来表达?这种迂回的表达方式很可能说明最初的“更”代表的距离和它代表的时长一样,都是从域外引入的,所以要将其转化为明朝人熟悉的另一种中国本土计量单位。此前已有研究者注意到“站”这个计量单位的意义:自宋代到明代,中国设置驿站一般以60里为间隔,它是天下水陆路程的基本单元。[111]
中国观察者也会用“站”计量世界其他地方的路程,例如马欢在《瀛涯胜览》中记载位于今孟加拉的榜葛剌国时,就称在港口登岸后要“西南行三十五站到其国”[112]。公元4世纪《世界所有民族的状况》中,用此类计量单位来形容各地疆土状况,如埃维尔塔人(Eviltae)生活地区的疆域有32站地,埃默尔(Emer)民族居住在一片约有47站的土地上,内布萨(Nebusa)国土有六十站,迪瓦族(Diva)占据着一片有210站的地盘。[113]世界各地的驿站间距不同,例如在古代印度,两个驿站之间的距离通常是40里,这个计量单位被称为“由旬”[114](yojana, jojan),也译作“由延”或“逾缮那”。
唐代玄奘曾在《大唐西域记》中解释了为何将40里设为一个计量单元,是因为它代表着古代圣王每日行军的距离:
夫数量之称,谓逾缮那。逾缮那者,自古圣王一日军行也。旧传一逾缮那四十里矣。[115]
在古代巴比伦,曾出现过以两小时为单位,同时表示时间和距离的计量方式。[116]观察古代航海文献,会看到当时印度洋的航海者同样用短时段来代表路程。如表示一小时航行距离的法尔萨赫(farsakh)[117],约为6公里,还有一些航海者使用的计量单位是“扎姆”(zam),每zam为3个小时,也就是将一昼夜均分成八部分,与明朝航海者使用的一昼夜分10更又不相同。这是一种典型的古代印度计时方式,《大唐西域记》中记载“居宿日夜分为八时”[118],唐代往印度求佛法的僧人义净在其《南海寄归内法传》中记述:
夜有四时,与昼相似。总论一日一夜,成八时也。[119]
在公元10世纪的阿拉伯游记《印度珍异记》中,也经常会看到“扎姆”这个词,译者在注文中提及“每一扎姆约为三小时的行程”。例如:
我已经讲到了室利佛逝。它位于南巫里岛的一端,距箇罗有一百二十扎姆之远。(www.xing528.com)
……有一名海员对我言道,他曾经乘一艘印度洋帆船(Sanbuk)从室利佛逝前往中国。他说:“我们总共航行了五十多扎姆。”
……在补充了淡水之后,我们就扬帆按照他指出的路线向占婆出发。在经过十五个扎姆的航行之后,平安无恙地抵达了占婆海岸。[120]
在费琅著、冯承钧译的《苏门答剌古国考》中,直接将“扎姆”写作“更”,如上段引用的《印度珍异记》中的第一句,就译作“室利佛逝在蓝无里岛之极端,前已言之。其地距哥罗一百二十更(三百六十小时行程)”[121]。对16世纪阿拉伯航海师马里(Sulayman al-Mahri)所作《航海录》一书,《苏门答剌古国考》中有以下译注文:
复有二岛……距苏门答剌西岸海岸八更(zam)(按三小时为一更)。[122]
可见书中认为此计量单位的意义实质与中国航海中的“更”类似。在16世纪阿拉伯航海书《海洋》中,常出现“扎姆”(Zam)一词:
向西——四分之一南的方向行驶两扎姆的时间(每扎姆相当于三个小时),水深探测器中就会逐渐指到六、七、八寻之深。[123]
由这些记载和解读可以看出,古代阿拉伯航海书中的zam和中国古代的“更”意义相似,都是一种用短时段表示航程的计量单位,只是zam代表的时间稍长,为3小时,而更代表的时间稍短,为2.4小时。那么它们代表的距离和船速是否有区别?
在上一节关于牵星板的介绍中,曾经提到计量单位zam,它是“指”(isba)之下的一个单位,即半角。从以上的记载中,能看到zam实际具有两种含义:在计时方式下,它代表着三个小时,即将昼夜24小时均分成八个部分后的数值;而在航海天文的方式下,它又代表着1指(isba)的八分之一。这两种意义又是互相联系的,在测量天体的工具kamal上,1指(isba)代表着固定的纬度间隔,因此,作为它的八分之一,zam也代表着相应的纬度间距。[124]由于在不同的时代,1指(isba)的数值不同,所以计算出的相应纬度差和距离数据也不相同。
例如在19世纪对《海洋》的解读中[125],采用较晚的1指(isba)=1°36′时,1 zam的数值是1指(isba)的八分之一,也就是12′,由于1′=1海里,1 zam即12海里。而当1指(isba)采用较早期的1°56′时,1 zam的数值应为14.5′,即14.5海里,这个数据使用的年代与郑和下西洋的时代相近。当时海里与公里的换算关系应是1海里=1.852公里,即1 zam=14.5海里=26.854公里=53.7华里=46.6旧里。这是古代印度洋上的木帆船在3小时内航行的普遍路程,即每小时航行4.83海里=8.95公里=17.9华里=15.5旧里。
按照时速17.9华里计算,古代木帆船在2.4小时,也就是1更的时间里,航行的路程应当是17.9×2.4=42.96华里=37.3旧里,与根据《顺风相送》中“一更二点半约有一站,每站者计六十里”计算出的1更约合40旧里,即46.08华里相对照,差异不大。由此可见,明朝和当时印度洋上的航海者记录的木帆船航速基本是一致的,中国研究者对此也已有观察,如何国卫的《试析〈更路簿〉上的“更”》中引用测试数据认为,人的平均行进速度是7.1—9.9千米/小时,并引述民间航海者的经验,“木帆船速度一般在5海里多一点”。并由此做以下计算:
由于1旧里为1.152华里=0.576公里,1海里=1.852公里,当1更合40旧里时,航速为40×1.152/2.4=19.2华里/小时,即9.6公里/小时,合5.18海里/小时。这与木帆船正常情况下的航速相似,也符合人快速行走的状态。而当1更合60里时,则航速为60×1.152/2.4=28.8华里/小时,即14.4公里/小时,相当于7.77海里/小时,这与木帆船实际可能的航速有较大差距。[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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