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航海工具书《海道经》是中国现存年代较早的航海工具书,书中保留了元代海运时留下的航海知识,流传过程中又陆续加入从明初直至明中期的内容[8];记载了明初海运航程;收录了使用指南针航海的针路、水深和海底泥沙状况,以及水色、岛礁等用以导航的信息。其中《海道》一节实际上是航海实用手册,然而其中记载航线信息的方式,却与明清时期常见的航海操作指南相差甚远。例如其在记述刘公岛、成山角一带航线时,这样记载航路信息:
刘岛开洋,望东挑北一字转成山嘴,望正南行使,好风一日一夜见绿水,好风一日一夜见黑水,好风一日一夜便见南洋绿水,好风两日一夜见白水。望南挑西一字行驶,好风一日,点竿累戳二丈,渐渐减作一丈五尺。水下有乱泥,约一二尺深,便是长滩。渐渐挑西,收洪。如水竿戳着硬沙,不是长沙地面,即便复回,望大东行使。[9]
中国航海者最晚在宋代就已经利用指南针航行,《大元海运记》中记载,元代海运者是“凭针路定向行船”[10],文中的“望东挑北一字”“望南挑西一字”,说的正是指南针的指向。但这种记载方式与人们熟悉的明清时期的航海指南有很大不同。如明代航海书《顺风相送》中这样记载航行信息:
(福建往交趾针路:)五虎门开船,用乙辰针,取官塘山。船行有三礁在东边,用丙午针取东沙山西边过,打水六七托,用单乙针三更船取浯屿,用丁午针一更坤未针取乌坵山,坤申七更船平太武山,用坤申及单申七更船平南澳山。[11]
文中的“乙辰针”“丙午针”“单乙针”“丁午针”“坤申”“单申”都是方位,分别代表着若干度数。这是加了方位盘的指南针,称为罗盘,方位盘上有包括天干、地支、卦位在内的24个方位,即子、癸、丑、艮、寅、甲、卯、乙、辰、巽、巳、丙、午、丁、未、坤、申、庚、酉、辛、戌、乾、亥、壬。盘中的子位在正北方,午位在正南方,24个方位之间,各相差15°。而《海道经》中明显不是这种表达方式,它的写法是“望东挑北一字”“望南挑西一字行驶”等,可见方位盘上的干支信息还没有被正式纳入航路记载中。实际上,元代周达观所作的《真腊风土记》已经采用方位盘上的固定干支名称记录指南针信息了,如“自温州开洋,行丁未针。历闽、广海外诸州港口……又自真蒲行坤申针,过昆仑洋,入港”[12]。这里丁未针、坤申针的表达方式明显与明代的《顺风相送》相同。
作为记录元代到明初航海信息的文献,《海道经》关于方位的阐述方式与《真腊风土记》不同,这很可能体现了北洋航线和南洋航线上航海技术的差异。而在测录水深的工具和计量单位上,《海道经》与《顺风相送》也完全不同。前者“点竿累戳二丈,渐渐减作一丈五尺。水下有乱泥,约一二尺深,便是长滩……如水竿戳着硬沙,不是长沙地面”,明显用的是水竿测深,计量单位是丈和尺。而《顺风相送》则是“打水六七托”,托意即双手平举后的长度,它是一种用铅锤测水深的计量单位。测深的铅锤最初见于北宋,它能有效带起海底泥沙,适于在深海中测量水深,北宋的《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中就提到了使用铅锤[13],同时它也是明清时期中国航海书中的通用工具。而《海道经》中却使用水竿测深,没有提到铅锤,这说明虽然北洋航线上有相关技术,但南北航线技术上并未统一。
在记录路程方面,《海道经》与《郑和航海图》《顺风相送》等年代略晚的航海文献的精确度差异更大。前者是“好风两日一夜到黑水洋。好风一日一夜、或两日夜,便见北洋绿水”[14]。后者是“用丁未针,一更,船出双屿港。用丙午针,一更,船取孝顺洋”[15]。“更”是一种用时间表示距离的计量单位,一昼夜分为十更,即每更2.4小时;其代表的距离有不同说法,本书第三章第二节中将对其意义作进一步分析。“更”明显比日夜更加精确,中国附近海域岛礁众多,相距不远,以更为计量单位,更适合实际航行需求。海船一日之间可能经过若干个岛礁,但在以日夜作为计量单位时,这一路上的若干个岛礁都无法精确形容其所在位置。而改用更记录后,可能每过一两更都会提到一个岛礁,这实际上提高了海船航行的精确度和安全性。
回顾中国古代航海文献的书写方式,会看到《海道经》的写法与《大元海运记》之《漕运水程》的写法很相似:
先得西南顺风,一昼夜约行一千余里,到青水洋。得值东南风,三昼夜过黑水洋。望见沿津岛大山,再得东南风,一日夜可至成山。一日夜至刘岛。又一日夜至芝罘岛。再一日夜至沙门岛。守得东南便风,可放莱州大洋,三日三夜方到界河口。[16]
南宋时期的《岭外代答》也是类似书写方式:“舟师以海上隐隐有山,辨诸蕃国皆在空端。若曰往某国,顺风几日望某山,舟当转行某方。”[17]可见《大元海运记》和《海道经》代表了郑和下西洋之前,中国北洋航线上的航路书写方式。对比它们,《郑和航海图》《顺风相送》在方位、路程、水深这几种定量航海的表达方式上,都有明显差异。《郑和航海图》中的定量航海技术与《海道经》相比,已经有了很大进步。
关于对不同海域海水颜色的记载也是《海道经》的主要特点之一。如书中记载:(www.xing528.com)
往正东或带北一字行驶,戳水约半日,可过长滩,便是白水洋。望东北行使,见官绿水,一日便见黑绿水。循黑绿水望正北行使,好风两日一夜到黑水洋。好风一日一夜、或两日夜,便见北洋绿水。好风一日一夜,依针正北望,便是显神山。好风半日,便见成山。[18]
章巽在1957年发表的《元“海运”航路考》中,介绍了不同海域中水色不同的原因:“海水随着深度不同而选择吸收太阳光线,海水愈浅,绿色愈显;海水愈深,蓝色愈浓。我国以东海水的颜色,离岸愈近,就愈浅、愈绿,在我国历史文献上有青水洋之称;离岸愈远,就愈深、愈蓝,在我国历史文献上有黑水洋之称。而自长江口附近以北,近岸的海水,盐分较少,泥沙较多,故又呈黄色,在我国历史文献上有黄水洋之称。元海运航程所经过的青水洋,当指北纬34°、东经122°附近一带;黑水洋当指北纬36°—32°、东经123°以东一带。”[19]
对浅滩、礁石、暗礁等加以详细记载,是《海道经》的另一特点。礁石是航海中常见的风险隐患,古代航海书和航海游记中一直都很注意记述各处礁石情形。如《法显传》记载:“若值伏石,则无活路。”[20]《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中记载海上的“半洋焦”时说:“舟触焦则覆溺,故篙师最畏之。”[21]《海道经》中《海道》一节对这类信息有详细记述:
早靠桃花班水边,北有长滩沙、响沙、半洋沙、阴沙、冥沙,切可避之。
……
一转过成山,望正西行使,前有鸡鸣屿,中有浮礁一片,可以避之……离有一百余里,有黑礁一片,三四亩大,避之。
……
到沙门岛,东南有浅,可挨深行使。南门可入,东边有门,有暗礁二块,日间可行。[22]
《海道经》中还附有《海道指南图》,其中保存有大量地名,是一种较为简单的航海示意图。与《郑和航海图》有方位、更数、水深、星高各种定量航海数据相比,《海道经》还停留在记述地名的阶段,由此可以看出两者所代表年代之间航海技术水平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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