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伟大的画家顾恺之的智和痴——韩愈的一幅缩图——古典派与浪漫派——王维——吴道子——宋徽宗——一位皇帝艺术家——宋朝画家
西方人之不容易认识中国画，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东方的绘画，不论在方法或哪一方面的应用上，几乎完全与西方的不同。第一，东方人从来不在画布上作画；偶尔，他们作壁画，如在佛教影响的时期；以后，他们有时在纸上画画；但大部分是画在丝织品上。可是，由于这种材料的脆弱，不易保存作品，只是在绘画的历史上，留下一段回忆和纪录而已。第二，东方的绘画有一种薄和轻的风味；大部分是水彩画，缺少欧洲油画中那种强烈而易引起美感的色彩。中国人曾试过油画，但油画太粗糙和笨重，不符他们那种细腻的笔法，遂放弃作罢。对中国人来说，绘画是书法的一支，或是一种漂亮的书法，至少中国最早期的绘画形式是这样；他们用来写字的毛笔，也同样用来作画；有许多的杰作，只用毛笔和水墨勾画而成。[5]第三，他们最伟大的作品都是隐藏起来，不大为西方的游客所知道。因为中国人不喜欢在公共场所或私家内炫耀起他们的作品，他们只是小心的把画卷起来，收藏好，偶而打开来看看欣赏。中国的画是成卷的，“看”起来好像是“读”一部原稿；较小的画挂在墙上，但很少装在框子里；有时，一连串的画，画在屏风上。到了宋朝末期，中国的画派已经分成了13支，绘画的形式更不计其数。
在中国的文学史中指出，中国的绘画早在公元前几百年，即成为一种艺术；尽管有战争的阻断，但中国的绘画却一直延续至今。据说，第一位中国画家是个女人，叫嫘，她是舜帝的妹妹；一位愤愤不平的批评家这样的欢道：“这种神圣的艺术竟然被一个女人创造出来！”虽然周朝并不见有什么绘画遗留下来，但是从孔子对于洛阳太庙上的壁画的惊叹，可见是时早有绘画。汉朝初年，有一位作家就抱怨他所崇拜的一位英雄，从没有被人好好画过。他说：“杰出的艺术家虽然很多；但怎么没有人画他？”据王子年《拾遗记》记载，是时，有一位叫烈裔的画家，善画。能“含丹青以漱池，即成魑魅及诡怪群物之象。以指画地，长百丈，直如绳墨。方寸之内，画以四渎五岳，列国之图。又画为龙凤，骞翥若飞，皆不可点睛，或点之，必飞走也。”迹象显示，中国的绘画到近世纪初，达于它的最高峰之一，但战争和时间毁掉了这项证据。从秦兵陷洛阳（约公元前249年），焚毁他们所不能利用的东西，到义和团运动（公元1900年），当东周的士兵把帝王收藏的丝画拿来做包装用时，绘画的艺术和战争即在古代的冲突中，交互争辉——绘画虽屡遭破坏，但却也从未中断它的创新。
就如基督教在公元第三、四世纪，改变了地中海地区的文化和艺术那样，佛教在是时，对中国的生活也起了神学上及美学上的革命性作用。当儒教重新恢复它的政治力量时，佛教揉合了道教之后，在艺术上发生了支配的力量，刺激了中国与印度教的思想、象征、方法和形式等方面的接触。中国佛教派的绘画，最具天才的应是顾恺之了。由于他那种奇特和积极的个性，人们即替他捏造了一段奇闻轶事。故事是这样：他爱上了隔壁的一位女孩子，伸手向她示意；但这个女孩子万没料到他将来竟是个著名的人物，而拒绝了他的爱。顾恺之便在墙上画了一幅她的像，并用一只针刺在她的心房。自此，这个女孩子开始病倒。此后他再去向她求爱时，她答应了；他遂把针拔掉，而这个女孩子也因而病愈了。
当佛教徒想募一笔钱在南京造一座庙时，他答应负责筹到100万元现金；对于他的这件义举，全国的人都把他拿来当笑柄，因为他是一个穷艺术家。他便提出要求：“让我使用一道墙。”在他找到了一道可以掩护的墙之后，便开始在那上面画维摩诘像。当他完成之后，便召来僧侣，向他们说明他们应如何募到这100万元的现金。他说：“第一日观者请施10万；第二日可5万；第三日可任例善施。”僧侣们照了他的这个方法去做，结果募得了100万现金。顾恺之曾画过许多的佛像和不计其数的画，但一幅也没留传到今天。[6]他曾有三部论画的著作，但留传到现在的只是一些断简残篇而已。他说：“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他也强调作为一个哲学家的重要；他在帝王画像上这样的题道：“道罔隆而不杀，物无盛而不衰。日中则仄，月满则微，崇犹尘积，替若骇机。”他的同代人称他有三绝：画绝、才绝、痴绝。
绘画到了唐朝，大放异彩。杜甫说：此时画画的人多如星辰，但称得上画家的却寥寥无几。在9世纪，张彦远为最完备画史作者，写了一本《历代名画记》，书中他列举370位画家的作品。他说，在那时，一幅名家的画值2万两银子。但是，他强调不能用金钱来衡量艺术；他说：“名画是无价之宝，非金或玉可比；但劣品却一文不值。”仅唐朝的画家，我们就可以列出220位；但他们的作品留下来的，实在少之又少，因为安禄山陷长安之后，把长安洗劫一空，书画荡然无存。我们从韩愈的故事中，得嗅出这个混合诗风鼎盛时代的绘画艺术的气息。有一次，韩愈在京师客栈中从一位独孤申叔手中，博奕而赢得了一幅极珍贵的图画，该画在最小的范围内，画出123位人物、83匹马、30只其他的动物、3部马车以及251件器物（译注详见韩愈《画记》一文）。韩愈说：
“……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丛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阳，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君子人也，见之戚然，少而进曰：‘噫！余之手模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绝人事而模得之。游闽中而丧焉。……’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www.xing528.com)
就如在中国的宗教里，形成了儒教和佛道教两派，分别由朱熹和王阳明所领导的这两学派，很快的发展成了哲学上的两个派别，分别代表西方人所谓的古典派和浪漫派；在中国的绘画里，也分成两派，北方的画家严格的遵守古代端庄的古典画风，而南方的画家则主色彩，强调感情和想象的形式。北方一派的努力达至精确的模仿形象和清晰的线条；南方一派的就像蒙马特（Montmartre法国巴黎北部靠山的一个地区，为艺术家的中心地。）的画家，反对这些限制，蔑视只顾写实，而企图把事物仅当作精神上的经验的要素和音乐上的心境的音调。在玄宗宫廷里画画的李思训，在宦海浮沉及孤独的流放生涯中，开创了北方画风，为北宗一派之祖。他曾首创中国山水画，力求写实。传说，玄宗自谓在晚上，可以听到李思训在宫廷的屏风上所画的山水画中，有潺潺的水声；也传说，他画里的一条鱼跳出求生，后来这条鱼被发现在一座池塘里——每一个朝代的画家都谈论起这些传闻。（译按：据我国典籍所载明皇召思训画大同殿壁及掩障。异日语思训曰：“卿所画掩障，夜闻水声，通神之佳手也”。有明皇摘瓜图，又尝画鱼未施荇藻，风吹入池，惟余空纸。南方的一派则自然的对艺术发出革新来，王维是南宗一派的始祖。在他那印象派的风格上，一幅山水画只不过是心境的一种象征。王维不但善画，也工诗，他希望藉画表现诗，将这两种艺术融合为一；他的那句名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译按：此为苏轼赞王维诗画之语。苏轼有言：“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摩诘为王维字。）几乎可以应用在所有的中国诗画中。据说，董其昌曾用尽一生去追求这位天才画家王维的神韵。[7]
唐代最伟大的画家，同时，也是大家公认的远东最伟大的画家是吴道子。其画风超乎各宗派之上，但较属于佛教的传统中国艺术。吴道子的画就如其名。老庄那套精微，难于言说的思想，似乎很自然的从吴道子的画笔上流露于线条和色彩上。一位中国的历史家这样的描述他道：“少孤，天授之性，年未弱冠，穷丹青之妙，浪迹东洛。”据说，他酷爱酒肉，就像阿伦·波（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及批评家），他也认为喝起酒来，精神百倍，工作效率最高。他样样都行：人物、神像、妖怪、佛像、鸟兽、建筑以及山水，好像信手拈来，马到成功。不管是在丝绢、纸或壁上，他都精致。他曾为庙寺画过300幅壁画，其中有一幅的人像超过1000名，其艺术地位与欧洲的“最后审判”或“最后晚餐”等名画相等。在他死后400年，即12世纪时，宫廷中曾收藏他的画达93件；但没有几件留传到今天。据说，他的佛像，能表现出生与死的神秘；他所画的地狱，能让那些屠夫渔贩怵惕不敢做违背良心的生意；他在画布上所表现出的玄宗的梦幻，直使玄宗深信吴道子是个精灵的化身。曾有一位帝王（译按即明皇）命他到四川，画嘉陵江的山水风景，他竟空手回来，并未作画。这位帝王甚恼，他却答道：“臣无粉本，并记在心。”之后，宣令于大同殿壁画之，300余里山水，一日而成。[8]当裴旻将军希望他替他画像时，他要裴将军不必摆姿作势，只管舞剑。吴道子看罢，画了一幅裴将军的画像。当代人皆认为这幅画是神来之笔。吴道子的名气，遐迩闻名，当他画兴善寺（Hsing-shan）的佛像快要完工时，“所有长安的居民”都赶去看他最后的几笔。一位9世纪的中国历史家说“凡图员光，皆不同尺度规画，一笔而成。每画员光，观者如堵。立笔挥扫，势若旋风，人皆谓之神助。”天才的人，往往在懒散的时候，获得灵感。这样的一则很精彩的故事说，当吴道子到了暮年的时候，他画了一幅颇大的山水画，他悄悄地走入画中的山洞，自此即不再看到他。从来的画没有这样的神秘和美妙。
在宋朝皇帝的提倡下，绘画变成了中国人热爱的一种艺术。此时的绘画，已从专对佛像的崇拜的题材上，解脱而出，而产生出空前众多而繁杂的绘画。而宋徽宗本身即是当代800位知名的画家之一。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有徽宗的一卷画，徽宗以惊人的简洁笔法，画出仕女们带着准备的绸衣，穿过舞台的画；他并建立一座艺术博物馆，该馆所收藏的名画之多，超乎以后任何朝代所收藏的；他把一向属于文学学院（Literary College）的画院（Painting Academy），擢升为地位最高的一个独立机构称翰林图画院，并且在科举考试的学科中，以绘画代替某些学科；他并擢拔那些在艺术上有杰出成就的艺术家，畀予官职，而他们也常能在政治上有卓越的表现。当金兵了然于宋徽宗这重文轻武的内政之后，遂南侵中国，掳了徽宗，攻陷开封，几乎毁了博物馆中所藏的全部绘画。该馆收藏绘画之丰，可从那20大册《宣和书画谱》看出。这位皇帝艺术家，死于囚禁和侮辱中。
比这位皇帝画家更有名气的是郭熙和李龙眠。郭放手作“长松、巨木、回溪、断崖、云烟变灭，千态万状，时称独步。”[9]李龙眠是艺术家、学者、清官和绅士，他是中国人所尊崇的一位典型的士子。他从书法进入素描和绘画。他几乎只用墨作画；他接受北宗一派的严格传统，遵守精确和优美线条的画法。他善于画马，以致当他所画过的6匹马先后死了之后，他遭到指责，说是因为他夺去了那些马的生命灵魂。一位僧侣警告他，假如再那样勤奋地画马，终将变成一匹马；最后，他接受了这位僧侣的劝告，改画佛像。他曾画过500位罗汉像。当徽宗创设的艺术博物馆被陷时，发现其中收藏李龙眠的画达107件，由是可见其名气之大。
在宋朝的大画家中还有：米芾是个有洁癖之怪才，作画之前，他必要洗洗手，宽衣解带。他不落俗套，而用他那“泼墨法”——不先画轮廓，即下墨作画，画出那变了形的山水风景；[10]夏王圭的那幅长江万里图——从长江的发源地，经过黄土和峡谷地带，到商船和舢舨云集的出口处——许多学者都推他为东方和西方山水画的泰斗；马远的树石山水画，极为出色，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有他的画；[11]梁楷的李白画像，有独到之处；牧奚谷的猛虎、无忧的燕八哥，以及忧悒而祥慈的观音等作品，令人赞叹不已。还有一些西方人并不太熟悉的杰出画家，但他们却是东方文化遗产中的宝藏。Fenolloga说：“宋朝的文化是中国人天才最成熟的表现。”
当我们企图去评估中国的绘画艺术在最辉煌的唐、宋时代的性质时，我们与未来的历史家企图去论断当拉斐尔（Raphael）、达·芬奇（Leonardo Vinci）和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等艺术家的作品散失时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所处的困境是一样的。在北方的蛮人完全的毁了中国的名画，阻断了中国的继续进步达几百年之后，绘画这门艺术似乎失去了人们的喜爱；虽然在以后的朝代，也产生了许多杰出的画家，但没有一位能与明皇宗和徽宗时代的画家相比。当我们一提到中国人时，我们不能认为他们只是个贫穷、衰弱、分裂和遭受凌辱的民族，而在其四千多年的历史中，他们也有过堪与伯里克里斯（Pericles，公元前5世纪雅典最伟大政治家、大将军及演说家，在他领导之下，古雅典达到文化和国势之颠峰状态。）奥古斯丁（Augustus，罗马第一任皇帝，在位期间为公元前27年到公元14年。）和美第奇。（Medici，15到16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个望族，一门中出任教皇者达3人。）等这些王朝的朝代，也许他们今后还会有这种时代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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