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增湘
编者按:傅增湘(1872—1949年),字源叔,号双鉴楼主人,晚年号藏园老人,四川江安县人。我国近代著名的教育家,杰出的图书版本、校勘收藏家。1881年9岁随父来津受学,17岁中顺天乡试,27岁中戊戌会试,遂选入翰林院,后入袁世凯幕府。1905年开始在京、津两地兴办教育,开我国女子教育之先。曾任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总办。1908年任直隶提学使,1917年入北洋政府王士珍内阁任教育总长。1919年“五四”运动时因反对镇压学生和拒免蔡元培北大教授职而愤然辞职。1922年隐退,潜心典籍收藏校勘,遍寻海内之珍本。平生校书800余种,16000余卷,并有200余万言著世。其一生过目珍本之多,校勘之精,藏书之富,为近代所仅见。为纪念其保存和研究我国经典古籍之贡献,根据影印之手书《藏园居士六十自述》全文刊出,部分注释系其子所注。
余自襁褓即出,继[1]叔父肇端公为后,以承曾祖母贞孝邹太夫人之祀。幼而气体孱羸,资性槌鲁。六岁入塾,嗣随怀安公[2]出蜀迁转宁波、奉化、江宁、海州者二年,所至附人家塾,辛巳抵天津,乃得宁居,延师受业。十二岁操笔为文,思路窘束,三年不进。适塾师蒋峨峰先生告归,伯兄雨农公督之,令辍课泛览群书,若是者年余。忽一夕心思朗澈,如光明地,翊晨从兄乞题,作富而无骄制蓻三十六比,出应集贤书院月课,往往得中等,凡此皆伯兄勤诲所致也。戊子岁顺天乡试,先母刘太夫人欲令与仲兄学渊同应试,怀安公以齿稚不许,余亦惴葸不敢前。先母典钗钏得百余金,纳粟胄监,迫使入都,殊不意竟尔获隽。是科房考出张子虞[3]先生门下,主试者为翁文恭公[4],经蓺堂批,有词藻纷披、考据翔实之语。仲兄初同房拟中,嗣以制艺逾格,改取胜录。十叔希仲公亦以占籍宛平同榜报捷,一时亲友播为嘉话,并钦先母之定力不可及也。时余年甫十七,怀安公示谕曰,少年科第,非人生幸事,尝见人家子弟英华早露而老大无成者多矣,缘志得气骄,学不加进,习染又从而污之也,汝其戒之。余敬聆悚惕,深自刻励。其后六上春官,偃蹇十年,而志气弥奋,不敢有几微怨抑之萌者,盖不敢忘庭训耳。辛卯随侍居保定,时吴挚甫[5]先生主讲莲池书院,从游者多一时英隽。余进而问业,回以粗识读书之道、为文之法。先生教人以致用为主,宴坐侍谭,盱衡古今,于国家理乱之机,中外政教之要,与夫穷变通久之宜三致意焉。会外患方亟,国是纷纭,先生所以勤勤诏诲者,欲使通知世故,乘时自效,匪徒以文士相期也。久之,先生荐余入劳公[6]玉初幕。劳公以纯儒为吏,相依六年,多资启迪。寻以月课校文为湘潭陈伯平[7]中丞所激赏,遍游扬公卿间,至以国士相许,由今思之,修名不立,志业无成,诸先达奖借之厚,愧负深矣。壬辰先室凌夫人来归,明敏和厚,上奉二亲,旁理家政,更时相劝勖,俾余笃于学。余以久困公车,生事日迫,连岁考景山官学教习,充会典馆写书官,思藉为入仕之阶,夫人力阻其事。伯兄方任贵州学政,贻书慰勉,谓节孝之后必昌,慎毋以它途进。至戊戌,遂捷南宫,取高甲[8]入词馆,然后欢贞孝君之贻庆者远矣。其秋乞假旋里,己亥春乃得达,寻童时游钓之所,招朋旧诗酒之会。更于其间西上锦城,南入黔中,得揽西南山川之胜。庚子挈累北上,舟抵汉皋,而京师拳匪之祸起,留滞武昌,北望燕蓟,忧心如焚。八月,先母率全家间关而至,连舻上峡,重返里门,然千金散尽,囊空如洗矣。时伯兄正以贵州学政受代还蜀,溯自己卯出蜀,奔走四方,至是兄弟四人聚首乡闾,奉母安居,致桑梓之敬恭,叙亲戚之情话,殊不意流离迁播之余乃享此天伦之乐也。壬寅春正,理装戒行,项城袁公[9]聘书至,遂奉板舆北还,赴怀安官廨。五月,谒项城于保定,委以军谘之职,余于项城初无雅故也。当幕府初开,闻莲池主讲连得大师,必有英才奋起其中。友人吴君彭秋以余昔年角蓺尝冠其曹,首举以对,其实同门后异什百于余者正多,闻之徒增惭怍耳。在军幕四月,因得识刘延年[10]、王聘卿[11]、冯华甫[12]、段芝泉[13]诸公。其秋,移节天津,遂邀入幕。癸卯考试散馆,以一等第一名授职编修。七月,充顺天乡试同考官,本房得士陈士芑等十五人。出闱,请咨赴北洋学习,凡居幕府五年。其间从项城回籍葬亲,环历豫鄂,泛江渡海而归。偕刘延年之江北提督任,为赞画创练十三协,集馕一百三十万。留江淮间者八月,而项城以女学事驰书数四,敦迫北返。先是旅津遇旌德吕碧城女士,喜其才瞻学博,高轶时辈,因约英敛之、卢木斋、姚石泉等倡设女学,先室凌夫人力赞之。偕碧城上谒杨文敬[14]、唐少川[15]诸公,聚金筑舍,定名女子公学,令碧城主教席,而推余夫妇总其成。余南行数月,异论滋纷。周君缉之[16]又别设高等女学,总持者未得其人,项城急电余归,俾兼管两校。因约张君蔚[17]西北来,以高等女校委之。乙巳春,部署略定,而项城以为欲大兴女学非广储师资不为功,更以筹立女子师范学校见属。适余大病匝月,强起治事,草订规制,先开简易班以蕲速成;嗣分文理科用资深造。学术主调和新旧,而训育则力趋严格。由是近而畿辅,远及江海岭峤,闻风负笈,不远千里而至,闺英百辈,萃于一堂。余属吴君霭辰督外堂,汪潘夫人志明察内舍,而监理内外总挈纲领则凌夫人主之,然余亦从兹舍幕职而专营学事矣。已而项城入枢府,杨文敬督北洋,以才堪大用密荐于朝。东海徐公[18]总督东三省,欲奏调出关,亦缘校事縻系,未获承命。值张文襄[19]公管理学部,奉东朝旨,将于京师辟女校以树模范。事属创举,颇慎其选,以余主津校粗有声绩,如入咨询,商定主旨,坚辞弗获,遂奏派为女子师范学堂总理。惟时荣文恪[20]任学部尚书,严范孙、宝瑞臣[21]任侍郎,乔茂萱任左丞,遇有策议,朝上而夕报可,凡定课颁章三月而大备,翊助之力,胡君雨人为多。余复偕凌夫人躬往苏、鄂,甄录生徒,鸠集校金。周历甫竟,小憩西湖,忽拜直隶提学使之命,旋都觐见,谒枢垣诸公,方知东海本缘东三省缺人请简,文襄特请改任直隶,以女学初与,京津可兼领也。进谒时尚以凌夫人相助为言。十月十六日请训,召对于西苑勤政殿,东朝殷殷命推广近畿教育,而归重于整饬学风,精选教员。更以女学初学初萌,首善之地四方所瞻,管理规则宜严,学科要以中国为重。余先后奏对百十言,咸荷嘉勉。自维通籍十年,猥以微劳,渥承不次之擢,直隶又为祖父服官之地,惟竭尽智力仰图报塞耳。二十一日赴津履任,而两宫哀诏迭至。闻自十六日以后不复御朝,迄于大渐,余小臣得闻天语,遂为景皇临御三十四年之末命矣。追维旧事,感怆何极。直隶学务,自项城锐意恢张,重以严范孙、卢木斋二公前后擘书,成效斐然,殆冠于诸行省,余惟规随勿失而已。旋引袁君观澜[22]俾司总务,昕夕图维。余以为欲教化之普行,惟小学实为先务,而小学之推展,则乡僻尤为要图。今之主学事者,大率糜金钱莘人才于都会,而以乡村教育听诸州县下吏,以奉行文书为课最,非本计也。于是岁时分道出巡,东抵榆关,西渡易水,南及大名,北至宣化,逾古北口,环视热河、朝阳边荒之域。三年之中,减骑从,冒寒暑,走穷村古寺,目验而口喻之,所至集官绅评优劣,而申以奖惩,风习得以周知,士气为之奋发,盖提学巡视之举全国莫先焉。复筹设初级师范四校,分布保定、天津、滦州、邢台各地,为全省小学广储教师,迨校舍落成而革命之军作矣。辛亥十月,唐君少川奉命南行议和,余以参议偕往。旋以和议中梗,奏请开缺,久羁簪绂,一旦放闲,留居海上者数月。壬子三月北还,息影津沽,筑楼以奉亲。癸丑三月,遘先母刘太夫人之丧,杜门读礼,不问世事。百日后入都,僦舍广化寺,就校图书馆[23]所藏内阁书,九月闭馆乃去,凡百余日,校书三百余卷。甲寅开约法会议,被乡人推举与会,未几简任肃政史。在职岁余,内弹部长,外劾疆吏,旁及仕途积弊,事咸报可。丙辰裁官返津,丁巳避水患复移家都门,假醇王故邸聊资栖息。会政地易人,王聘卿[24]拜组阁之命。浼余相助,冯华甫方摄白宫,亦以旧交敦促,遂入阁任教育总长。在职一年有半,总统一易,总理三易,而余连任如故。频年政争,干戈屡动,竭国帑以养兵,行省据地自王,而于教育根本之计咸漠视无睹。自审材力短绌,无裨于时,私计欲和协新旧,使平衡渐进,以俟时会之至,且保持教育之尊严,自画鸿沟,不为政潮所推激,以免摧伤侵轶之害。耿耿寸心,守之不改。不意五四之役起,调停无术,遂不得不避嫌而远引耳[25]。壬戌,董君绶金[26]长财政,愤度支之淆乱,欲综核名实,纳于轨度,初不见告,而忽被以督办财政清理处之命,往复再三,勉承其事。余于金穀钩稽夙非所习,而清勤自矢,终始不渝。回引王君叔钧自副,判为内债、外债、库券三科,断自民元,按诸故牍,梳剔枝蔓,寻求脉络,利弊损益,据事而书,不欲矫激以取名,亦不敢瞻徇而失实。历时十有四月,成文件汇编五册,虽缘它故,为役不终,而外债库券幸已告完,内债厘正略及少半,一展卷而知其耗损之钜,与夫垢岁之丛,庶后之主计者或借为龟鉴云。其后财政整理别设专官,引及下走,俾参末议,几一切审核簿录。尽袭前规,完成钜典,是又余之所引为私幸者也。余夙性疏简,澹于宦情,独于山水清游,卷帙古芬,乃有殊尚。少时溺于举业,中岁致身仕途,于斯二端未遑深涉。辛亥谢职,得赋遂初,如羁人获释,游子还乡,窃欲潜身林壑,长卧书巢,得遂悠闲之乐,而情事纷牵,不免强颜再出,然暂出辄返,不复久恋荣途。故自辛壬以还,凡耳目之所娱,身心之所寄,粗述一二,庶以见余志耳。余山水之情根于天性,顾随宦所至,绝少登临。昔居保阳,闻满城有尧山可游,与仲兄驱车而往,至则累然土阜戴一荒祠耳。己亥还蜀,始识峡江之奇,吾邑名区,时复载酒往游,胡佯洞、飞泉寺之胜至今长萦梦境。又缘省兄贵阳,纵览黔灵之秀,偕凌夫人入大栗山者三月,颇极山居之乐。然峨嵋、青城徒劳结想,凌云、乌尤,廑入遥望,良用自惭。宣统初元,以巡学之便,得瞻滦阳[27]、田盘[28]御苑景物,行轺总遂,未能幽讨。迨辛亥以后,始得放意纵怀,屐齿筇枝,南北殆遍。若安徽之九华、黄山,江西之匡庐,江苏之金、焦、北固、天平、邓尉、惠山、虞山,浙江之天目、径山、洞霄、天台、雁荡、严濑、富春、兰亭、禹穴,山东之泰岱、孔林、明湖、崂山,山西之云冈,近畿之上方、芯题、大安、天寿、居庸。自壬子迄于丁卯,十六年间,每岁必一再出,每处或再三至,所至必穷极跻攀,缒幽索险而始快,虽犯雨雪、忍饥疲、窜身蛇虎之穴、出入盗贼之巢、冒万险千艰而曾不之恤。独惜有谢公之癖,而无柳州之文,于山灵有惭色耳。黄山胜概,秀甲东南,天都、莲花,迥出云海,蓬岛之松,散花之坞、疑非人世所宜有。探九龙之瀑,既回险而得奇;试硃砂之汤,恍出尘而仙举矣。兹游最苦,旧侣难追,惟张君孟嘉[29]实从焉,惜后此亦无缘再至也。此外则雁荡龙湫之神伟,天目杉林之闳奇,实妙绝天下,而余亦幸得重寻,故追摹异境,用志俊游焉。至如武林、白下、蜀冈、秦邮,为舟楫所频经,翠微、潭柘,属郊垌之名迹,等于几案之雅玩,无劳于标举者矣。甲子以后,老亲弃养,继以懿亲凋落,妻子云亡,索居寡欢,匿影不出。己巳之秋,逸兴乍举,挈子东游,航轨兼驰,涉冬返驾,凡两京胜景如日光、箱根、叶山、热海、奈良、岚山、高野、比揸、廉仓诸地,备事周览,仙山楼阁,如行画图中。彼邦风气清淑,美好天然,不意垂老获此奇观,洵方舆纪胜所未详,亦霞客游记所不志。频年偃迹,闭门著书遣日,春秋佳胜,时赋郊游。凤窝丙舍,小筑数椽,其间清泉吟社[30]、西峰草堂附近距咫尺,囊书而往,辄至浃旬不归,古松流泉,啸咏自得,盖藉为卧游之助,匪以专壑自豪也。倘令世宙再清,腰脚犹健,更当登华岳、蹑岷峨、泛武夷之舟,渡落迦之岛,幸假衰年,一偿宿愿,彼苍或不吝余之多取乎。
余家藏书肇自先祖[31]兴文涑鉴,名著一时,莫邵亭[32]所赞为万叶钜编,吴桐城所表为三世善守者是也。余绮岁耽书,尤嗜古本,月课所入,辄散坊贾,保阳陋肆,无书可求,即名家行卷亦取旧刻丛残、世不经见之本。每挟书归塾,先母辄迎门而笑曰,辛勤膏火乃易断烂纸裹乎。通籍后不常居京师,方慷慨时事,每收取译书,或时流新著。己而弃斥摧烧,私自悔恨,乃稍稍求写刻精本、棉纸明椠,而于宋元古籍未遑措意也。然间与缪蓺风[33]、曹揆一[34]、董绶金[35]往还,薰习日深,颇谙崖略。辛亥避地上海,时方军兴,故家藏庋一时星散,偶以百金买宋刊古文集成,为四库馆进本,出手得庐,私用自憙。更遍交沈乙盒[36]、杨邻苏[37]、莫楚生、[38]、徐积余[39]、张菊生[40]诸公,文燕从容,备闻清论,商略校仇,仇每见异书,持往质证,习之数月,忽有解悟,遂敢放意搜求。迨壬子三月,裒聚千有余册,连箧北归,乙盦为诗赠行,有傅侯岷山精,嗜书剧食色,顾野马群空,下篝鹰眼疾,年少诚不廉,雄成遽无匹。是为余收书之始。京师新定,又遘兵祸,世族中落,减直求沽。盛伯羲[41]、宝孝劼[42]、端忠敏[43]诸家所藏,倾箱入市。余节衣缩食,或选取一二。嗣得端氏百衲本通鉴,合之祖遗兴文署本,因以双鉴名楼[44]。复缘连岁游览南中,自建业、吴门、淮阳、钱唐、四明、越中,以至偏州下里,踪迹殆遍。值范氏天一阁[45]、卢氏抱经楼[46]、丁氏持静斋[47]、缪氏萟风堂、莫氏郘亭更相继而散,由是杖履所到,兼致寻求,所觏既多,取类渐广,古刊之外,浸淫而及旧钞名校矣。迩来争战不休,民生凋敝,如临清徐氏[48]、长沙叶氏[49],满州凤氏[50]并为贾人捆载而出,即炫赫一世之杨氏海源阁亦被戎马蹂践之害,散轶四方,第悬价高奇,莫能多致,断编小帙,聊为赏鼎一脔耳。总计入目之书凡宋辽金本为卷三千八百有奇,元本为卷二千五百有奇,益以明刊钞校,约三万余卷,而外库通行习览之本又逾十万。其中经部之方言、广韵、礼部韵略、龙龛手鉴[51],史部之景佑本史记、眉山本南斋书、魏书、隋书、通鉴、忠文王纪事实录、水经注、唐六典,子部之文中子、淮南子、东观馀论、白氏六帖事类集、甲申杂记、闻见近录、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集部之柳州外集、一鸣集、范文正公集、六一居士集、东坡前后集、东莱先生诗集、义丰集、剑南诗稿、文选、文苑英华、唐百家诗选、乐府诗集、古文集成多为宋刊孤帙,而唐写本鹖冠子[52]、宋内府写本洪范政鉴、明写本三国志单注、赵次公注杜诗、金本磻溪集、元本困学纪闻,咸为世不经见之书,插架森森,宛然百城之富。私自维念,家世儒素,终身冷官,先世留贻,不盈万卷,何敢与华族豪门竞争炫富,第以微尚所寄,耽玩夙深,偶遇所欣,不免见猎心喜,故二十年以来,屏除百好专意于兹,苕水书船,琉璃坊市,狂搜冥索,百出其途,或千里飞笺,则欣然命驾,闻有奇秘,必多方钩致,然于巧取豪夺之习,特引为深戒。偿力不能逮,则举债以偿,小者典衣,大者割庄,甚至斥去旧藏,别图创获,进甲退乙,劳扰不休。迨涂径既通,群流争赴,时以廉值而收秘笈,或以无意而遘珍函,日引月长,规模大具。戊午以后,买宅城西,旁拓藏园,更营书库,每届岁除,仿荛翁祭书之典,招邀耆宿,赏奇析异,并品第部居,综其卷帙,录入库储,然私计簿录之签题与债家之署券其数恒为盈朒,常以此蒙家人之嘲嗤而不顾。夫以区区之愚,前无所因,旁无所助,非有大力可以挥斥一世,非有厚积可以转移万签,然卒能积跬步以致千里,不阶尺土而抗衡大邦,虽未敢比美于瞿[53]、杨[54],然视近世之北盛[55]、南丁[56],挈短量长,殆无多让,似造物者悯其精勤,特多假以胜缘,锱积寸累,俾成盛业,呜呼!是岂始愿所及料哉。昔钱遵王有言,藏书之道有二,有藏书者之藏书,有读书者之藏书。余既艰于访寻,何忍任其束置,于钱氏后说窃所心契焉。夫文章公器,非可自私,聚万卷之奇秘,归之一人,经累代之堙沈,显于一旦,此其付畀之意,非徒诩鸿富、饰观美而已。必发扬昌大,使光气精神藉吾手而被于天下,庶几上无负于古人,而下亦自慰其辛苦,若徒严扃深鐍,秘惜不观,与贾竖宝货贝何异?甚至蟫灰蠹屑、稿帙摧残,文字之脉不幸自我而斩,与古为仇,其咎戾滋大。故余之藏书,手校者十居八九,传播者十居四五,职是故也。余自辛亥解官,始事校雠,初请益于椒微[57]先生,嗣交邓孝先[58]、章式之[59]、吴松邻[60]、吴佩伯[61]、张庾楼[62]、徐森玉[63]、袁寒云[64]诸人,益资研讨。旋约式之同校百衲本通鉴,经年讫事,正讹补夺,为字万馀,乃悟此学实有心知,非徒皮传也。于是有得即校,日竟一二卷,悬为课程,神惬意酣,渐成癖嗜。箧中不备,或借瓻以谋之,或阅肆以求之,一书必兼采数本,一本或覆勘再三,舟车行役,林壑幽寻,辄载以相伴,数十年来,曾无经旬之辍。旧都门人、海邦学子,时来问业,则恣令移录,或写为校记,旋付雕镌,综计手校群书,为帙盈千,积卷近万,文字繁碎,董理为劳,近顷刊行,未能百一也。余既溺于版本校雠之中,因于购求之外,兼得博览。会以世风丕变,文轨大通,余更心营手披,纵横四骛。方今海内号为收藏美富者,首推南北官库[65],蟠龙故里[66]、琼岛西涯,夫人而见之矣。南方如涵芬、恬裕[67]、适园[68]、嘉惠、密韵[69]、群碧[70]、积学[71]、玉海[72]、乙盦[73]、怡园[74]、诸家,则有见有不见者矣。若北方之韵斋[75]、椒微[76]、梧生[77]、陶斋[78]、寒云[79]、邻苏[80]、则见者益鲜矣,而余咸得手展而躬按之。海源阁[81]僻在海隅,皕宋楼[82]流于外域,当世以不得一见为恨,然余则东渡扶桑,而睹静嘉[83]文库之储,尚岿然无恙;税驾沽上,而检楹书隅录之所载,犹泰半存。若夫天禄琳琅,殿宇深严,虽禁臣不敢启视。余典领秘阁一年[84],凡昭仁遗籍,著于前后目者,略考见三四。其它宛委别藏、御园书房所庋,更披取无遗,实吾生之荣遇矣。至东邦异籍,皕宋之外,又纵观图书寮,内阁之书,其间中土之佚篇、唐代之卷子,亦得探奇研秘,尤海外之嫏嬛,可以广异闻、供遐讨矣。嗟夫!生逢叔季,蹉跎暮景,事业学问,百不如人,惟此古缘,独邀天幸。自审闻见所得,视曝书、经眼诸记殆逾倍蓰,综历年南北官私之书,合中外古今钞刻影校,遇所希觏,辄撮其大要,记于短编,署为藏园瞥录[85],都二十余册,近代古籍流传之端绪大率具于是矣。近者,儿子忠谟剌取其中所记咸淳以前刊本,甄选百则,录以娱亲,题曰百宋编,杀青甫竟,自余丛脞,尚待标分。余以博涉既多,遂有志于撰述刊辑之事,尝慨吾蜀宋代人文号为极盛,而遗集所传,乃十无二三,不揣疏陋,发愤搜采,始自戊辰之秋,迄于今兹,遍检史乘、总集、石刻、方志,以及稗记、类书,得三百八十余人,录文二千一百余首,编为全蜀两宋文钞一百卷[86]。又以读史余暇,辑成道君外传四卷,林希逸史一卷,车盖亭诗案一卷,皆削稿待刊。其已刊行者有双鉴楼善本书目四卷,双鉴楼藏书续记二卷,藏园群书题记八卷,东游别录四卷。至自著铁华馆文集八卷,诗集八卷,词意芜浅,要不足存留资覆瓿而已。尝考版刻之事,源于吾蜀,至宋代与汴京杭州并称善本,而沿及晚近,兹风销歇。窃欲上溯眉山,规仿旧法,以复蜀本之观,因录杨子云以下,迄于虞道园遗著十二种,影摹宋元古式,刻为蜀贤丛书。别取家藏秘本宋太宗实录、家世旧闻诸书,附以故人吴松邻、李伯籽遗稿,刻为双鉴楼丛书[87],一以表乡里之遗徽,一以存前贤之佚著,异时述益都文苑者庶得所取资乎。他如传印之书,则有南齐书、五代史、通鉴诸帙,都千有余卷,缘取于后学,尽出私藏,虽断种秘书,毫无悭吝,植以委诸贾客,俾利流通,初无校录之劳,不假于称述矣[88]。惟正统道藏,玄秘之渊,志在扬阐,余长部日,频议不谐,卒赖东海徐公之力,幸完始愿,鸿编秘录[89],尽发千载之奇,以供儒流之考索,于学术粗有微助,故附志焉。余自念生平,澹于荣利,居官之日短,然恒以亟退为心;读书之日长,然恒以不足为恨。少时私慕康乾诸儒,回翔馆阁,以文字著述垂名于后世,而遭时多故,事与愿违。中岁先后再出,因缘时会,忝致崇高,力小任重,于国事无丝毫之补。闲居以来,屏绝世务,得尽发藏书,凡人世服食声色之娱,百不挂怀,惟此卷帙丹铅,相依殆同性命。二十年中,七千余道日,自非凶丧疾苦、官职羁縻,未尝不展卷相对,半生精力,尽耗于斯。顾务求浩博,曾无深造之诣与独见之明,即偶有发悟,亦咫闻琐义,不足语于著作之林。惟校雠之事,劬瘁毕生,幸逢良会,访古抽奇,多前贤所未及,既用自慰,亦异传诸其人。倘天假馀龄,耳目聪利,向平之愿粗了世缘,中垒之业授之儿辈,得以重理陈编,补完余稿,就所睹记,详别条流,综括四部,勒成一书[90],上规晁陈,近参庐陆,籍炳烛之余光,供汲古之短绠,或亦当世大雅闳达所嘉与乎。
岁在辛未八月十一日江安傅增湘书于藏园
附:六十以后所收精品有宋绍兴本周易正义、元翻相台本周礼、宋元百衲本史纪、宋绍兴大字本后汉书补志、小字建本唐书、宋严州本通鉴纪事本末、宋本咸淳临安志、建本苏诗、绍兴本王临川集、绍兴本事类赋、宋安仁赵谏议本庄子、蒙古中统本史记、元彭寅翁本史记、大德本后汉书、元翠严精舍本陆宣公奏议、元本文献通考、大德本宣和画谱、元本邵秋堂集、明太玄书室本监铁论、洪武本书史会要、明活字本太平广记、弘治本陈子昂集、弘治本陈后山集、明内府写本翰苑新书、明嘉靖重写本永乐大典、明钞记纂渊海、文苑英华、册府元龟、校宋本文苑英华、明抄诗话总龟、淡生堂影宋本咸平集、影元本刘中庵集、宋筠校唐摭言、彭元瑞校石经考文提要、明柳佥抄白莲集、述古堂书目稿本、石门吕氏抄三孔清江集、汲古阁影抄洪武本蜕庵集等。
平生所藏善本除生前让出者外,宋元抄校精品二百部(内宋本六十余部)归北京图书馆通计平生所藏宋金元本计。
宋本一百零八种 三千三百九十五卷
宋写本一种 十二卷
金本三卷一种 三卷
元本五十九种 三千五百四十五卷
以上据双鉴楼珍藏宋金元秘本目录
据藏园校书录,平生校书八百十余种 一万六千三百三十卷,计:
经部三十部 三百三十四卷。
史部一百二十五部 三千八百二十三卷。
子部二百五十六部 三千七百零八卷。
集部三百八十部 八千二百九十七卷。
补遗十一种 一百六十八卷。
以上书一九四七年全部捐赠北京图书馆。
著作目录:《双鉴楼善本书目》四卷、《双鉴楼藏书续记》二卷、《藏园群书题记》二十卷、《藏园群书经眼录》十九卷、《藏园订补邵亭知见传本书目》二十三卷、《藏园游记》十六卷,已出版约四百万言。
另有《藏园续收善本目录》四卷、《双鉴楼珍藏宋金元秘本书目》一卷、《藏园校书录》四卷、《藏园序跋集录》二卷,削稿待刊。
编纂诸书有:《宋代蜀文辑存》一百卷、《绥远通志》一百十六卷、《双鉴楼善本丛书》、《双鉴楼蜀贤遗书》、《道君杂录》等。
【注释】
[1]父世鋆早逝。
[2]讳世榕生父。
[3]张预。
[4]翁同和。
[5]吴汝纶。
[6]劳乃宣。
[7]陈启泰。
[8]戊戌进士,二甲第六名。
[9]袁世凯。
[10]刘永庆。
[11]王士珍。
[12]冯国璋。
[13]段祺瑞。
[14]杨士骧。
[15]唐绍仪。
[16]周学熙。
[17]张相文,地理学家。
[18]徐世昌。
[19]宝熙。
[20]荣禄。
[21]宝熙。
[22]袁希涛。
[23]京师图书馆。
[24]王士珍。
[25]办教育至此而止。
[26]董康。
[27]承德避暑山庄。
[28]蓟县盘山行宫。
[29]张恂。
[30]开诗社于大觉寺,自号清泉逸叟。
[31]讳诚。
[32]莫友芝。
[33]缪荃孙。
[34]曹元忠。(www.xing528.com)
[35]董康。
[36]沈曾植。
[37]杨守敬。
[38]莫棠。
[39]徐乃昌。
[40]张元济。
[41]长白盛昱。
[42]宝康。
[43]浭阳端方。
[44]辛亥后筑楼天津名藏书之所曰津寄庐得衲鉴后曰双鉴楼,戊午买宅北京藏书园中因取东岐诗意自号藏园。
[45]四明范钦天一阁。
[46]四明卢址抱经楼。
[47]丁日昌持静斋。
[48]临清徐坊。
[49]长沙叶德辉。
[50]凤山。
[51]得龙龛手鉴后取斋名曰龙龛精舍。
[52]鹖冠子是伪书与周叔弢书易而得旋即斥去。
[53]瞿氏铁琴钢剑楼。
[54]杨以增海源阁。
[55]盛昱郁华阁。
[56]丁丙八千卷楼。
[57]李盛铎。
[58]邓邦述。
[59]章钰。
[60]吴昌绶。
[61]吴慈培。
[62]张允亮。
[63]徐鸣宝。
[64]袁克文。
[65]北京图书馆。
[66]南京江南图书馆(即嘉惠堂)。
[67]瞿氏恬裕斋(即铁琴钢剑楼)。
[68]张石铭适园。
[69]蒋汝藻密韵楼。
[70]邓邦述群碧楼。
[71]徐乃昌积学斋。
[72]刘世珩玉海堂。
[73]沈曾植海日楼乙庵。
[74]顾麟士怡园。
[75]盛昱蒋韵斋。
[76]李椒微木犀轩。
[77]徐坊梧生。
[78]端方陶斋。
[79]袁克文后百宋一厘。
[80]杨守敬观海堂。
[81]杨以增海源阁。
[82]陆心源皕宋楼。
[83]岩崎氏静嘉堂。
[84]曾任故宫图书馆馆长。
[85]即藏园群书经眼录之原稿。
[86]即宋代蜀文辑存己印行,稿本均存。
[87]二丛书均刊成只刷样书,版57年赠四川已焚毁。
[88]指四部丛刊借印诸书。
[89]影印道藏。
[90]指藏园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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