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不是古人不识时务,而是今人望文生义。
“克隆绵羊,没爹没娘。”这是一次春节联欢晚会某小品中的一句台词。
“董浩叔叔”“鞠萍姐姐”“孙敬修爷爷”……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是最自然不过的称呼。美国小朋友大概不会首先有“克林顿伯伯”的意识。“伊丽莎白奶奶”的说法,对英国人来说,大概也只是一种不太容易想到的幽默吧。
传统就是在这样的对比中昭然若揭。
西方人当然也从伦理学的角度讨论克隆技术,但他们更担心的是克隆技术会引起法律难题、政治混乱。而“没爹没娘”却是中国老百姓对于克隆技术的第一反应,用专业术语来讲,是不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伦理本位”呢?
近几年颇有一些先生感慨文化传统之薪火衰微,又痛感工业文明的弊端,大声疾呼以东方文化补救西方文化。比如,有的学者引用“劝君莫打三更鸟,子在巢中待母归”的诗句,来证明中国固有的思想中对鸟兽表达了怎样的同情和怜悯,还强调这种同情在“西方的诗中是难以找到的”。还有人举出陶渊明的诗:“孟春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我亦爱吾庐”,以此来证明人与环境平等相处的“生态境界”在传统文化中有何等重要的地位。这些良苦用心无疑是值得同情的。
但是,稍微留心一下就不难发现,“劝君莫打三更鸟”的理由是“子在巢中待母归”——“没爹没娘”对动物来说也是很残酷的,更不用说是人了。至于这些鸟兽们在生物链中的地位和作用,对古人来说是不必深入广泛的讨论的。这种诗句其实是体现了儒家思想对传统艺术的支配,是对伦理本位的绝好注脚。
20世纪90年代以来,鼓吹以“天人合一”的思想资源来解决环境问题的论调不绝于耳。殊不知《周易·系辞传》开篇所阐扬的“天尊地卑”这样一条在传统文化中至关重要,且被传统社会各个阶层所广泛接受的伦理原则,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儒家所讲的“天人合一”,其实是先按人道(尤其是伦理秩序、道德修养)塑造了天道,又以这样的天道作为不证自明的根据来论证人道的自然性、必然性、合理性。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理论,说白了无非是找到了一个上至天子、下至庶人都能接受的教化工具。这一理论的功用在于“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繁露·玉杯》),与环境保护何其远哉!这里的问题不是古人不识时务,而是今人望文生义。(www.xing528.com)
至于“众鸟欣有托”更是人化(诗化)自然的生动例子——在陶渊明老先生怡然自得的心境之中,来来去去的飞鸟也有了安身立命的家园,像“我亦爱吾庐”一样欣然,一样满足。这当然也是一种境界,但这种境界无疑是诗的意义上的文化人的“精神境界”,而非有人津津乐道的科学意义上的老百姓的“生态境界”。
从这种尴尬局面中脱身而出的思路其实很简单:与其那样不遗余力地鼓吹“天人合一”可以用来指导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倒不如认认真真地从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的角度来赋予“天人合一”以全新的内涵和意蕴。这样一来,传统意义上的“天人合一”在拓展我们的精神境界方面仍大有作用。被奉为当代新儒家大师的牟宗三先生也说:“经济问题就必须有经济学的知识才能解决。你不能说王阳明的良知就能解决呀,这是瞎说。”[1]在现实中,这样的“瞎说”此起彼伏,一碰到什么问题,总有人急不可待地要从老祖宗那里敲打出现成的答案,或振振有词地宣称“中国人早就知道了”,非愚则诬乎?
“克隆绵羊,没爹没娘”,这样的台词人们或许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生物技术正一步步逼近我们的生活。对此,我们应该在文化心理上有充分的准备,尤其是要防止一些“日用而不知的”传统继续成为走向新世纪的包袱。
(原刊《中国青年报》,2000年6月11日)
【注释】
[1]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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