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些斤斤计较,多一份真诚友善,纵使被世俗讥之为“糊涂”,不也值得提倡吗?
道家素被称之为消极遁世,复古倒退。其实,这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误解。
《老子》确实有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最好是“小国寡民,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绳而用之。”好像是反对物质文明,攻击社会进步。但首先应该看到,在《老子》成书的年代,能享受“五色”,沉溺于“五音”,既可大嚼“五味”,又能“驰骋田猎”的“人”,实在是少而又少。社会的财富,聚集在少数人手里。大多数人一生为生计而奔忙而斗争,甚至不惜亡命。“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之求生之厚。”统治者为搜刮“难得之货”,横征暴敛、敲诈勒索、穷兵黩武而不择手段。而在《老子》描述的理想社会中,不是没有众多的器皿,只是人们不去用它;也不是没有舟船车辆,只是没地方可用;更用不着大动干戈,刀兵相见。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各得其所,自然也用不着用文字来交流,能结绳记事就行了。
现代人因为以先进的通信工具使偌大的世界变成了地球村而骄傲。《老子》却宣扬“大巧若拙,大辩若讷”。任何言词都是有限的,所以“小国寡民,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是很理想的社会。人们不再有来往的必要,也就免去了相互侵害的烦忧。可见,《老子》并非要废弃一切的人为进步,它所关注的重点在于人的精神和社会的风气是否因为“进步”而受到了破坏。
但《老子》所希望的理想社会中的理想人格,与“以仁为己任”的儒家君子侧重点不同。《老子》直言不讳:“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错乱有忠臣。”人们之间相互倾轧,像《墨子》说的“国与国相攻,家与家相篡,君臣不惠忠,父子不慈孝,兄弟不和调。”才以各种规章制度来约束,以各种伦理信条来说教,这正说明了人心的险恶和道德的败坏。而且,正如庄子所指出:“为之斗斛而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仁义道德的教条不过是为本就安分守己的人多了一层束缚,而为奸诈之人借仁义之名肆无忌惮地行不义之事提供了方便,所以是“乱之首”。这种思想虽然有偏激之嫌,但它对社会病态的认识是深刻和尖锐的,也是击中要害的。
那么如何来救世治人呢?“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很多人认为,这是要人们“像动物式的生存和生活,浑浑噩噩,无知无欲,没有任何追求向往”,这也是有偏颇的。《老子》此处所讲的“知”“巧”和前面所讲的“仁”“义”一样也是人们之间相互斗争的权术和手腕,是对“道”的破坏和损害。我们没有理由说一个懂得很多知识的人一定就是诡计多端的人,只有那些为名利而苦心钻营、玩弄阴谋诡计的人才是社会的祸害。在人际关系中,少一些斤斤计较,多一份真诚友善,纵使被世俗讥之为“糊涂”,不也值得提倡吗?郑板桥“难得糊涂”的处世哲学为很多人所津津乐道。其实,郑板桥为人耿直,在任期间想多为老百姓做点事而糊涂于官场应酬,糊涂于阿谀奉承,所以为封建官僚所排挤,于是慨叹:“难得糊涂。”可见郑板桥是深谙《老子》之道的,而后人却往往以辞害意。《老子》紧接着就说:“知此两者(指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亦楷式,常知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于大顺。”在十六章中也讲到了同样的意思:“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这里的“知”是对“道”的体同和复归,是《老子》极力提倡的。
关于“道”,《老子》这样描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混然未分、恍恍惚惚、派生出万物的“道”是不可言说的,唯其如此才能包容万物,万物生化之初处于“气”的形态,所以无名。而变动不居的现实之物的名称自然不是“常名”。无形无像是世界的本原,它由此派生出万物。从“无”的角度出发可以深明道的玄妙。以“有”的眼光观察可以明识道用的广大。不论是“无”之“妙”,还是“有”之“徼”,都出于幽深玄远之境,“窈兮冥兮”,的确玄而又玄,不愧为“众妙之门”。四十章中也讲道:“反者道之动,弱者过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里“道”和方法论达到了逻辑的统一,达到了很高的抽象思维水平。(www.xing528.com)
《老子》希望“圣人抱一为天下式”,“无为而无不为”。它指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美之所以是美,是因为有丑的存在;善之所以是善,也是因为恶的存在。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总是趋利而避害,因而天下不得安宁。但“道”是超越一切的绝对,至善、至美。“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老子》处心积虑地要使“道莅天下”,这样就能返璞归真,去华取实,实现其无阶级差等、无是非纷争的理想社会。
《老子》一书,处处贯彻了“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的原则,以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主张“守雌”“贵柔”“致虚极”“守静笃”。但是其中大部分章节讲到了王者或圣人“得一以为天下贞”的好处和策略。比如:“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述,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虽然是“无为而治”,但体现的同样是心怀天下的胸怀,并非消极遁世。建立市场经济新体制,要求政府部门按经济规律办事,对企业不要干预过多,“有所不为”。《老子》所讲的这种辩证法可借鉴之处甚多。
《老子》之中直接讲到“君子”的只有两处,其一:“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如何万乘之主,以身轻天下?轻则失臣,躁则失君。”这是强调“君子”以稳重为轻浮的根本,宁静为急躁的主宰,始终贯穿日常的行为方式是不抛离粮草和行李;虽然有繁荣的景观,自己还是处于悠闲超然的状态。《老子》进一步引申,既然这样,为什么拥有万辆兵车的天子,把自身看得没有天下那么重要呢?轻率地放弃自己的重任,就会失掉大臣的拥护;而急躁冒进的人也会失去君主的信任。这和孔子所看重的“刚毅木讷”其实是相通的,而《老子》此处的“君子”更侧重于对统治者的代称。其二:“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惔而上,故不美,若美之,是乐杀人。夫乐杀者,不可得意于天下。故吉事尚左,凶事尚右。是以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杀人众多,以悲哀泣之;战胜,以哀礼处之。”这是非常明确的反战思想。“君子”的居处位置,有不同的象征意义,平时注重吉祥,所以在左边;战时面临凶险,所以在右边;不得已而用兵的时候,也不能以杀人为乐;如造成重大伤亡,要表达哀悼哭泣之意;即便取胜,也要以表达哀伤的礼仪来处理。回顾“一将成名万骨枯”的历史,自然能理解《老子》的良苦用心。而这样的用心,在好战分子来看,无疑是“糊涂”的。
《老子》所描述的“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也为一些现代人所误解、所指责、所鄙夷。但其出发点是人伦的扭曲和民风的堕落。这使人很容易联想到罗马俱乐部为人类现代文明敲响的警钟:人类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辉煌,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人口爆炸、气候恶化、核战争威胁迫使人们认真地考虑自己的未来。《老子》的这种思想是对人类自身病态最早的系统反省,这种反省是深刻和超前的,这种冷峻深邃的思想体现了中华民族的大智慧。倘使物质文明高度发达,而社会生活亦稳定和谐、自由幸福,我想《老子》乃至道家是不会反对的。这也正是我们所追求的目标。
(原题《闲说老子》,载于《现代教育报》2001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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