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在中国历史上以民歌著称，现在还留存近五百首。南朝民歌分为“吴声歌曲”和“西曲”两大类：前者产生于都城建康及周围地区，这一带习称为吴地，故其民间歌曲称为“吴歌”；后者产生于长江、汉水流域的荆[8]、郢[9]、樊[10]、邓[11]等几个主要城市，这些地方是南朝西部重镇和经济文化中心，故其民间歌曲称为“西曲”。北魏孝文帝、宣武帝时出兵南侵，俘获这两种歌曲的乐谱、乐器及乐工，带回北方，从此将两种南方的歌曲总称“清商”，成为南朝民歌的另一名称。南朝民歌的资料，主要保存于宋代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一书的“清商曲辞”类中。
南朝民歌若从歌词看，大部分是女子唱的情歌，或是回忆年轻时的情事，歌中女子则几乎都属于南朝社会的中下层，身份则大多为农家女、商家妇、船户女、妓女等，而且往往很年轻，因此这些民歌成为我们了解南朝基层社会与男女交往状况的重要指引。以下分别叙述吴歌、西曲。
依照《宋书·乐志一》，吴歌主要包括以下几种曲调，今列举曲目及歌词数例，并加以说明：
相传这是一个名叫“子夜”的女子所作，歌词悲哀，传说还被女鬼唱过。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子夜四时歌
这是《子夜歌》的变曲，以四时景物为衬托，四段并陈，每段四句，比《子夜歌》更为精致，有几篇还引用典故与前人诗句，应该是出于文士之手或经他们修饰过。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裾。（春歌）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夏歌）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秋歌）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苦，玄鬓白发生。（冬歌）
“读”或作“独”，是不配乐的清唱歌。此曲民间风格浓厚，歌词质朴，感情直接而强烈，像这首就把男女夜间幽会的情景毫不保留地说出，直追《诗经·郑风·女曰鸡鸣》篇的“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一夕就郎宿，通夜语不息。黄檗万里路，道苦真无极。
“懊侬”即吴语“懊恼”之意，几乎都是失恋的悲歌，以质朴风格表现，例如被甩了就直接说“情郎如今果然在骗我”。
我与欢相怜，约誓底言者？常叹负情人，郎今果成诈。
月落天欲曙，能得几时眠。凄凄下床去，侬病不能言。
此为《懊侬歌》的变曲。相传华山[12]有一女子殉情而死，死前作此歌。此歌与梁山伯、祝英台传说中的“英台哭山伯墓，墓为之开”情节类似，二者或许有关。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啼着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
这是江南民间的祭神歌，歌词描述的神灵往往具有人类的姿容和情感，颇类似《楚辞》中的《九歌》。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白石郎曲》）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青溪小姑曲》）
唐代大诗人李商隐以无题诗著名，他有一首无题诗中就赫然出现“小姑居处本无郎”这个句子，其受南朝民歌影响之深，由此可见。
其他如《阿子歌》，缘起于东晋穆帝时，儿童相聚唱歌，一曲唱毕，往往大呼：“阿子！汝闻不？”[13]因而得名，南朝时仍流行。《督护歌》属于哀歌，缘起于刘宋武帝的大女婿彭城内史徐逵之被鲁轨所杀，武帝派督护丁旿收殓埋葬。武帝的长女特别叫丁旿到阁楼下，亲自问办理丧葬的事。这位公主每次发问，都要叹息一声，叫道：“丁督护！”声音哀切，后来有人受到感动，作曲作词，这种歌因此得名。
今存一百三十余首，大部分是舞曲，多由文人在民歌的基础上制作；小部分是“倚歌”，这是一种用铃鼓与吹奏乐器伴奏的歌，不用弦乐器伴奏。西曲的歌词多数出于民间，也甚为浅近直白，有的内容还极为激烈，自杀的情节都出现过，例如：
日从东方出，团团鸡子黄。夫归恩情重，怜欢故在傍。
暂请半日给，徙倚娘店前。目作宴瑱饱，腹作宛恼饥。
我昨忆欢时，揽刀持自刺。自刺分应死，刀作离楼僻。
阳春二三月，诸花尽芳盛。持底唤欢来，花笑莺歌咏。
有些西曲还有本身的名字，例如：
感郎崎区情，不复自顾虑。臂绳双入结，遂成同心去。（《西乌夜飞》）
送欢板桥弯，相待三山头。遥见千幅帆，知是逐风流。（《三洲歌》）
夜来冒霜雪，晨去履风波。虽得叙微情，奈侬身苦何。（《夜度娘》）
布帆百余幅，环环在江津。执手双泪落，何时见欢还。（《石城乐》）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莫愁乐》）
远望千里烟，隐当在欢家。欲飞无两翅，当奈独思何。（《乌夜啼》）
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襄阳乐》）
女主角在江边送别、守候、思念情人是西曲常见的题材。南朝领域中，长江、汉水在荆州交会，长江是南朝东西方向最重要的交通与贸易通道，联系江南与荆州，汉水则是前往南朝西北方边区的要路，这两条大江也承载着无数南朝情侣、夫妇的情感，化为一首首西曲。
汉水交通繁忙，江边餐饮、娱乐事业随之兴起，南朝时距离襄阳（今湖北襄阳）以南大约一天行程的汉水边，有一处名为“大堤”的地方，是行旅往来必经之地，遂形成娱乐业与色情业中心，“粉味”十足。上述的《襄阳乐》正是这地方的写照，南齐时刘孝绰有一首诗，名字就叫作《遥见邻舟主人投一物，众姬争之，有客请余为咏》，可能就是此地的实际场景。
南梁简文帝萧纲居然也曾以此地为题材写过一首诗，收录在《玉台新咏》中：
大 堤
南梁 简文帝萧纲
宜城断中道，行旅亟流连。
出妻工织素，妖姬惯数钱。
炊雕留上客，贳酒逐神仙。
依照萧纲的描述，大堤容纳了不同形态的女性，从靠纺织手艺自食其力的离婚妇人，到收惯巨额缠头之资的妖娇名妓都有，买醉的男客人们也快乐似神仙，真是一派繁华热闹、纸醉金迷的景象。(www.xing528.com)
从南朝民歌与《玉台新咏》所列诗歌的内容看，南朝时许多人注重生活的快乐、追求情感的满足，不再理会传统礼教与社会规范，男女都如此。此因东汉末年以来，传统道德规范失去约束力，于是魏晋南北朝的人表现出思想开放、行为随性等特色，充满浪漫气氛。干宝在《晋纪·总论》里说晋代的女子：
先时而婚，任情而动，故皆不耻淫逸之过，不拘妒忌之恶。有逆于舅姑，有反易刚柔，有杀戮妾媵，有黩乱上下，父兄弗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
南朝民歌不论出自基层民众或由文人润饰，都充满对男女之情的咏叹，其中表现的男女交往与爱情，又常不是夫妻之间的鹣鲽情深，而出现许多私下爱慕、露水姻缘、偷情幽会、不伦之恋、妓家风情等内容，足以显示在自晋代开始的人性解放背景下，社会风气一直未曾改变，传承到南朝时，更已经蔓延至从上到下的各个社会阶层，成为南朝人生活的普遍现象，也才会有《玉台新咏》这样的士大夫诗歌集出现。
南朝民歌以情歌为多，甚至包括同性恋。例如《玉台新咏》里萧纲的这一首：
娈童（节录）
南梁 简文帝萧纲
娈童娇丽质，践董复超瑕。……
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
袖裁连璧锦，笺织细橦花。
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
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
怀猜非后钓，密爱似前车。
足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此诗中的“董”指董贤，“瑕”指弥子瑕，分别是“断袖”与“余桃”这两个中国古代著名男同性恋典故中的一方。
即使歌咏的内容是婚姻关系，南朝也有不少对“怨妇”的描述，如：
江南曲
南齐 柳恽
汀州采白苹，日落江南春。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
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此诗歌替一位丈夫远行到湖南却很久未曾归来的妻子发言。叙述她遇到一位从洞庭湖回到江南的人，这个人在湖南认识她丈夫。做妻子的就问丈夫为何还不回来，春天的花季都快过去了——这当然是双关语，也代表她自己的青春。在不愿伤她心或“男男相护”之下，这位男士隐瞒了她丈夫在那“湘女多情”之地另结新欢的实情，只是说路太远了。全诗短短八句四十个字，道尽南朝人的爱怨情仇、悲欢离合。
怨妇在南朝有可能变成荡妇，请看这首诗：
荡妇高楼月
南梁 王台卿
空度高楼月，非复五三年。
何须照床里，终是一人眠。
二十个字后戛然而止，意在言外，留下许多想象空间。
这种社会风气的持续与普遍，与南朝帝王将相的娱乐休闲生活有很大的关系。南梁时裴子野撰《宋略》，其中说刘宋时皇帝往往奢侈浮华，导致群臣竞相仿效，“王侯将相，歌伎填室，鸿商富贾，舞女成群”。而且他们互相比赛，唯恐不及，以致社会基层也有样学样，充满得过且过、及时行乐的气氛。南朝刘宋文帝是围棋高手，曾跟羊元保下棋，开玩笑以宣城太守的官位作为赌注。南朝官员中具有音乐、艺术或游戏才华的不少，以清高为尚的世家大族多擅长书法、绘画、弹琴、围棋等，寒门或武将家族出身的，也有像沈文季这样既擅长弹琵琶，又是弹棋[14]高手的人物。这种情况在南朝后期达到高峰，使当时出现以歌咏宫中豪华生活与男女感情为题材的“宫体诗”，极尽艳丽绮靡之能事。
南朝人说话、吟诗、唱歌时用的语言，也因身份而有差别。东晋南渡以来，侨姓世族保持着西晋时首都洛阳语言的发音，称为“雅言”，后来渐渐掺杂了一些江南语言的发音，南朝时首都建康的官场上都说这种话，称为“金陵之音”。吴姓人士当然有他们的母语，称为“吴语”或“吴音”。后来随着出仕做官，吴姓世族使用“雅言”的人渐渐增多，但民间仍通行吴语，吴歌自然也用吴语唱出。
看过这许多南朝人的生活后，如果就说南朝从上到下每个人都在吃喝玩乐，那当然不尽然。在那样一个外族武力虎视眈眈，外来宗教大举传播的时代，自然有一批忧国忧民忧文化之士，在各种领域孜孜矻矻地研究、思辨与撰述。他们的成果，构成南朝思想面与技术面的文化，这就是我们下一章探访的目标。
【注释】
[1] 存放与阅读儒家经书的台阁。
[2] 此篇赋难以用同样充满音律感的白话文翻译，只得保留原貌，幸好节录的部分都不算太艰深，请自行体会其意。
[3] 此文难以用同样充满音律感的白话文翻译，只得保留原貌，节录的部分不算太艰深，请自行体会其意。
[4] 仆役。
[5] 蓼，指多种蓼科蓼属的植物，叶披针形，花淡紫色、淡红色或绿色，果实卵形或扁形，茎叶有辣味，细嫩部分可食。
[6] 菘，十字花科植物，即白菜。
[7] 夫妻与未成年子女组成的小家庭。
[8] 今湖北江陵。
[9] 今湖北武昌城区蛇山。
[10] 今湖北襄阳。
[11] 今河南邓县。
[12] 在今江苏境内，非陕西华山。
[13] 孩子！你听见没有？
[14] 中国古代游戏，使用围棋子在棋盘上互弹，类似弹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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