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惠州算是我的祖籍,但从我父亲起,一家人就一直生活在广州,所以我始终认为自己是广州人,“惠州”不过是按照中国户口的惯例,写在户口本上的“原籍”。我对惠州最早的憧憬,要追溯到1970年代,那是“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有机会看到一个不知名的画家画的一批惠州的水墨画,牵动了我对惠州的好奇心。之后我有机会去惠州走走,感触颇深,因此,惠州在我心目中,是一个文脉深沉、缠绵悱恻的精致去处,总有一种水墨的感觉。2010年去惠州看“御湾”这个项目,是在晚春的时节,走在绿草青青的河岸上,回想起好多年前看过的那批惠州的山水画来了。
那是在很多年以前,我结识了一位寓居在广州西关上下九的画家,笔名叫“九如”,他那时过着完全退隐的生活,在上下九那条狭窄的小巷中培育自己的水墨山水。对于那时的我,他这个人、他的这些画都近乎超现实主义。而我自己第一次去惠州,居然是先从他画上看到这座小城,生出好奇,带着画境而去的。
我出生在广州,后来因父母工作调动而迁到武昌,但在广州还是有一些朋友。年轻时但凡出差广州,工作之余,我基本都是和朋友们在一起的,结交面广。因老朋友,而结识新朋友,再而又朋友的朋友,结交的人不少。三教九流中,时有意外的人和事,这个九如就是其中很特别的一位。
我是在一个住在广中路的朋友家里偶然听老人家说起他的画来的。我那位朋友姓区,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毕业,“文化大革命”前期受到冲击,后期则“逍遥”在广州家里,和我是多年的好友。当时我们虽然都对“文革”的没完没了很是惆怅,却也在那个动荡中学会浮生偷闲的技巧,自得其乐。平日里诗书琴画,无所不谈,好在大家都以此为业余爱好,倒少了那种专业的挑剔和讲究。他的老父亲长居香港,间中回来广州看看他们兄弟和家人,这个老人是位文人,有点类似后来的蔡澜,美食书画无所不爱,并且功力很深。据说新中国成立前曾经在广州的惠爱路自开一家茶居,叫做“半区记”,茶点水准超常的好,可惜老人家喜欢交接朋友,往往不收分文,结果生意做垮了。新中国成立后他寓居香港,也是中环、西环茶居的常客,在荷里活道看古董,也看出水平来了。他耳背,但是眼界特别宽,也准得很,见识过几次他指点的书画之后,我对这位老人推荐的画总是很认同的。
1966—1976年这十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真是天翻地覆的十年,整个国家几乎颠倒过来了。学校关门、工厂停产、交通混乱,连政府机关也都被极端派“夺权”,纷纷改换门庭,叫做“革命委员会”了。台上的头面人物十之八九成了坏人,而且是一茬接一茬地折腾不已。我当过知青,在乡下务农,后来被抽调到一家县城的工艺美术厂做设计,苟且偷生,我居然还学得了绘画、历史、文物、外语,也算是动荡时代中很幸运的一个人了。
我的经历总是很奇特的,小时候梦想长大了能做个画家,刚刚从高中毕业,因为“文化大革命”爆发,反倒去下乡做了农民,在农田里辛苦了四年。同学们给城里的工厂招工招走了,自己却一直走不了,心里真是郁闷。冬天里屋外大雪纷飞,破旧的小屋里面也下着小雪,那是1972年的春节,只有一只小黄狗陪我在乡下过年。看着门外那纷纷扬扬的雪花,觉得自己想透彻了,安心务农吧。没想到年后却给招到县城一家做外销贝雕的工艺美术工厂当设计员,因而可以天天画画了。我在那家工艺厂做了六年的设计,“文化大革命”才姗姗结束,再回头考大学、读研究生。自己想做的事情最后竟然都做成了,不过时序上却是颠三倒四的。
那个工艺美术厂,主要生产外销贝壳画,我的工作,就是要在纸上画出设计图来,并且要考虑用哪一种贝壳、如何打磨成型、如何拼贴,才能成画。因为这类工艺品画当时全部是出口的,反而在题材上倒不受“文化大革命”时期所谓“封资修”标准的影响,山水花鸟、琴棋书画、才子佳人皆可入画。这个厂当时受湖北省轻工业局管辖,顶头上司是轻工局下属的工艺美术公司,而出口销售则由省轻工品进出口公司经管。设计室只有两个人,张连培师傅和我,分工是我出画稿(也就是现在的创意设计了),张师傅将整幅画面分解为一件件贝壳单体,再用透明的拷贝纸勾勒出来,成为逐块的部件图,再标明每种单体的件数,所用贝壳的种类,就可以发到车间里用贝壳打磨加工,成型之后,再在喷有国画背景的背板上粘贴成画,还要在贝壳上补色、上光油,装框、加挂钩、包装,很复杂的一套工序。我们算是技术人员,在设计室里画画,所以厂里上上下下都叫张师傅、王师傅。这类工艺美术工厂,多是阴盛阳衰的地方,除了我们设计室两个,木工房、机械车间几位男性之外,全厂百多号人,从厂长、党支部书记,到会计、出纳,连厨房里的工人,清一色是女的。因为受“文化大革命”停课“闹革命”的影响,厂里的女工文化水平都比较低,高中毕业的没有几个人,闲下来的时候,最多可以聊聊人事八卦,其他的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这样给我们腾出一个非常适宜画画的环境,安静得很,每天上班做完计划的设计数量之后,还有好多时间可以看历史、文物、考古之类的书,有好多时间可以画画,那六年反而成了我走向职业艺术、设计的起点了。轻工业局有时候组织我们去外省写生,而进出口公司则要我一年去两次广州参加出口商品交易会,配合总公司销售自己设计的产品,还要我参与展台的设计和布置。
1974年的秋天,我如常从湖北的洪湖县城南下广州,参加当年的秋季出口商品交易会。作为工艺厂的代表,我要在交易会开幕之前先到广州,帮助进出口公司布置展台,为我所在的工厂争取好一点的展览位置。在为期一个月的交易会期间,我每日按时去交易会,了解销售进度,和县城工厂联系,到交易会结束之后,还要帮手打包装箱,把销售出去的产品运到海关,把余下的展品则发运回工厂。每年去广交会成了我的一个固定的工作,从1973年春季交易会开始,每年两次,直到1978年我上大学为止,我每年都要在广州住上约三个月。交易会之后,我还要帮工厂在沿海地区收购制作贝雕画的贝壳,从海南到大连,在那些年里,我差不多把中国的沿海城市完完整整地走了一遍。
这段奇特的经历,让我连续六年在广州过每年两段“游神”似的生活,虽然“文革”惨烈,但是台风中也时有“风眼”的寂静。自己喜欢文史艺术,在那时有点附庸风雅,却也有点积极向上的意思。见九如的画,认识九如这个人,也是这个时期一件很值得记取的事情了。
九如这笔名,倒不费解,一听便知道是来自《诗经》。之所以我会熟悉“九如”这个典故,是因为在工艺美术厂里做设计时,常会采用一个“三多九如”的传统图案,画得多了,所以记得很清楚。画面上或是蝙蝠,或是佛手柑、桃、石榴,外加九个“如意”。意思也很明确:蝙蝠寓福,是根据谐音而取的图形,佛手柑则形如人手,谓佛之手。因“佛”与“福”音似,佛手柑在传统图案中是多福的象征。桃寓长寿,石榴寓多子。这三者组合在一起表示多福、多寿、多子孙,表达祈求家族繁荣昌盛的愿望。九个“如意”寓意“九如”。“九如”出自《诗经·小雅·天保》:“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岗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大意是:老天保佑你,让你没有不兴盛的,如山、阜(土丘)、岗、陵和大川,像月之持久,太阳初升,好比南山之长寿,松柏之长青,没有人不拥护你。此为“九如”。自然,“如意”形如灵芝,灵芝又为吉祥瑞草,二者可互相混用。这个人自称“九如”,自是很在意名字后面的寓意,图个吉利,也有典出,雅俗均可,在当时的人来看,是很超然的。
那天,在广州一个朋友家里看书画。“文化大革命”初期,到处抄家,毁了不少书画文物,到1974年,这股风已经停下来了。劫后余生的一点书画,在我们这群喜欢艺术的年轻人手上也就流传起来,大部分都是老辈的藏品,经过动乱之后,也有点无所谓的态度,互相交流,拿出来大家看看。那一天我记得是几幅岭南派第二代宗师陈树人的字画,大家正在评头品足,却听见刚刚从香港回广州探亲的区老伯说起书画来。八十多岁的老人家说:“我见一个新人,这么年轻的人,居然画出黄朴存的意境来,在这乱世之中,实在难能可贵。”我当时吓了一跳:黄朴存就是黄宾虹,可是位大家。特别是他60 岁之后从新安画派的疏淡清逸,转而学习吴慎黑密厚重的积墨风格,从“白宾虹”逐渐向“黑宾虹”。我在“文革”前曾经看过他的一套“青城坐雨”,据说是在1933年的早春,黄宾虹去青城山途中遇雨,全身湿透,索性坐于雨中细赏山色变幻,从此大悟。他画出了《青城烟雨册》十余幅:焦墨、泼墨、干皴、宿墨。据说来自他的“雨淋墙头”的感觉。所谓“雨淋墙头”,就是指雨从墙头淋下来,纵横氤氲的感觉,有些地方特别湿而浓重,有些地方可能留下干处而发白,而顺墙流下的条条水道都是“屋漏痕”。我一直认为:画到这般境界,需要多年的积累和突破、变法,那种看来杂乱无章的笔法,是老练到心的出手,学不来的。
我问区老手头是否有九如的画,老人家从自己的房里拿出张画来,说是有好事者借来给他看的,这朋友知道老人家喜欢书画,并且有眼力,拿了过来给他看看,求他给个评语。画不大,却实在很让我吃惊,功力之深,大有“力透纸背”的感觉,画面则真是很“雨淋墙头”。那画的意境走北宋全景山水的章法,笔墨攒簇,层次深厚,水墨淋漓,积墨、泼墨、渍墨、铺水,无所不用其极!我有点诧异,因为这么多年在画界之内,久不见此种老辣笔意了。听我说很喜欢,老人家再拿出一张一尺见方的浅绛山水给我看,墨色分撒,恣意纵横,初看毫无章法,细看笔笔意到,兴会淋漓、浑厚华滋;因为用墨手段丰富,那画上的山川气势磅礴,“黑、密、厚、重”,惊世骇俗。
我细看第一张画上的留款,很细密的一行小字:“三山屏拥僧舍小,一溪雷转松阴凉”,落款是“上下九如”,看这段文字,是画的惠州附近博罗的一个寺院,两句诗出自苏东坡流放惠州时写的“游博罗香积寺”。这座寺院位于广东省博罗县西。始建于隋,唐代曾扩建。苏轼在这首诗中有记载:“寺去县七里,三山犬牙,夹道皆美田,麦禾甚茂,寺下溪水,可作碓磨。”我寻思这个寺早已经没有了,后来去查查,的确不存,有后来重修的,也是附庸风雅而已,并非苏轼去过的那座古寺了。画家自己留名“九如”,因为寓所在上下九,将笔名“九如”和地名“上下九”连起来用,因而“上下九如”,是个很精致的用法。
朋友见我呆呆地看那两张画,说:“你想认识九如吗?”我自是栽葱一样地点头。那时候没有电话,朋友说这个人神出鬼没,一向闭门谢客,他得先去约约。我拜托他联系联系,希望能够结识,更希望看看他的画。几天之后,居然允可,我们两个人就骑自行车从东山去上下九拜访九如。
上下九地处广州西关,是上九路、下九路、第十甫路的总称,是广州市三大传统商业中心之一,两三里长一条窄窄的街道,全部由骑楼相连组成,店铺二百多间,商户数千,街道交错无数横街窄巷,巷子里均是青石板铺地,三道门的“趟笼”西关青砖大屋,任凭“文化大革命”风云突变,巷子里的平头百姓还是照过传统的西关人的生活。
九如的家在和上下九横交的一条窄巷中段,是一栋很不起眼的青砖小楼,门口一棵巨大的榕树,气根全部爬在墙面上,像是一张网。按了门铃,过了一阵,大门打开,九如就在门厅里等我们。
令我惊奇的是他的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估计最多30 岁出头,穿一身唐装,有点像电影《叶问》那个架势,很不合时宜,我寻思他可能也练咏春拳。上下九街面上依然是满街大字报、大标语,广播喇叭闹腾,可进到他家的小院,则绿树婆娑,并且有好多颇为精彩的盆景,别有洞天。这个人眉清目秀,干干净净,我报了自己的名字,他也仅仅说自己是“九如”。自我介绍之后,他简单地说他是浙江美术学院学国画的,至于是哪一届、什么时候学的,他也没有细谈。言谈之间,感觉他古文功力很深,讲话之中常常不显山不露水毫不费力地引经据典,这样的年轻人,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
九如的画室不大,在一楼,打开窗子,是小小的天井,墙上有青苔。他的画案是一个黄花梨木的平案,一张用得很旧的画毡,墨迹缕缕,四张酸枝靠椅,酸枝茶几的云石面已有裂痕,有些年月了。他给我们泡茶,问了一句:水仙可以吗?说的是福建的乌龙茶,沸水入壶,一阵清香洋溢在画室里。
九如说:“我最近在惠州住了一阵子,主要在罗浮山一个庙里住,画了一批画,刚刚拓出来,请你们二位给点意见。”(www.xing528.com)
我见那个架势,哪里敢提什么意见啊,只说想看,想学习,也是真心话。九如就拿出一叠画来,放在书房的画案上头,这一批是册页,有三十来张的样子,画的都是惠州。
我记得黄宾虹曾说过学习传统应遵循的步骤:“先摹元画,以其用笔用墨佳;次摹明画,以其结构平稳,不易入邪道;再摹唐画,使学能追古;最后临摹宋画,以其法备变化多。”黄宾虹所说的宋画,除了北宋的大家外,往往含五代荆浩、关仝、董源、巨然诸家在内。他在1940年一幅画的题词上写道:“宋画多晦冥,荆关灿一灯;夜行山尽处,开朗最高层。”九如的画,特别像这个时期的黄宾虹的画。我不知道他如何受到黄宾虹影响的,但肯定有很大的影响。
对于惠州,我是有点特殊感觉的,因为我的籍贯就是惠州。虽然我父亲、我和弟弟都是在广州出生的,但是早年填表格的时候,还是在“籍贯”一栏中填“惠州”的。不过在广州,有人问我是什么地方的人,我若说籍贯是惠州,肯定会被人当做“客家人”,因为惠州和靠北面一点的梅州都是广东客家人的重要居地。其实,我却没有去过惠州,也不懂客家话。看九如的画,是我第一次对这个地方的风物有感性的认识,而那种认识,又是充满了水墨气息的。画上的山,是“雨淋墙头”的山,有几张画,更是用点染法将石色的朱砂、石青、石绿厚厚地点染到黑密的水墨之中,“丹青隐墨,墨隐丹青”,把水墨与青绿做了融合。这种手法,我在黄宾虹晚期作品中,在张大千后期作品中看见过,而在九如的这些册页中,则更加生动。山中的寺院、书院掩映在浓墨的丛林里,罗浮山的传奇色彩,透过画可就融融地传出来了。
九如画了很多瀑布,气势很磅礴,也有清流小溪穿越丛林的,我当时还没有上过罗浮山,因此并不知道究竟,只是觉得好看。我看他的用笔,有种紧张感在内,皴擦内敛,密不透风,因此张扬起来的时候,可以很舒展,因为紧的功夫做足了,松就松得有理。宽松的笔墨中,用笔法非常精密小屋的点缀,小村、寺院、舟桥、亭台楼阁,一旦精细起来,整个画面的尺度反而显得特别大。其实九如的画都不大,这个方法,宋人山水册页中见得比较多,他演绎得很精彩。
九如问我:“对这些画看法如何啊?”我回答说:“好笔墨,宋人味道很重啊!”他说:“是了是了,我就是在追求那种意境呢!”
用这种方法处理惠州的山水,我觉得很合适,因为那里的山水最早见之于众,就是经宋朝的苏东坡之手。苏东坡曾经写过两篇有关白水山的散文,白水山就在广东博罗东北,惠州境内。第一篇写于绍圣元年,即1094年。苏东坡这次游山,在农历的十月十二日,“游白水佛迹院。浴于汤池,热甚,其源殆几乎可熟物。循山而东,少北,有悬水百仞,山八九折,折处辄为潭,深者缒石五丈,不得其所止;雪溅雷怒,可喜可畏。至江,山月出,击汰中流,掬弄珠璧”。深潭飞瀑,佛寺温泉,在九如的画上均有所表现。画境非常接近我想象中的诗境。
那批作品中有几张画的是惠州西湖,九如都是用皮纸画的,造纸的植物纤维很突出。这种纸原来仅是做包装纸用的,拿来画画,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墨在纸上,会按照植物纤维的走向留下一些刻意画不出来的痕迹来,很有“纸感”。“文化大革命”前,我曾经看过李可染先生画的一张杭州西湖的作品,叫做“雨亦奇”,画的是孤山,也是用的这种纸。九如这几张画中,都有六如亭,是苏东坡的红颜知己如夫人王朝云的墓亭。王朝云是苏东坡的侍妾,东坡贬居惠州,她是苏东坡几个老婆中唯一相随从谪惠州的。王朝云学佛,识大体。宋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病故,去世之际她诵《金刚经·应化非真分》里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偈语,而绝。时年才三十四岁。六如就出自这里。佛教以梦、幻、泡、影、露、电,喻世事之空幻无常。王朝云去世的时间苏东坡在《悼朝云》里面有很准确的记载:“绍圣三年七月五日,朝云病亡于惠州,葬于栖禅寺松林中,东南直大圣塔。”苏东坡失去王朝云极为悲痛,遵从朝云生前遗愿,把她葬在孤山栖禅寺旁,后寺僧筑亭覆盖,取四句偈意为“六如亭”,周植梅花。次年东坡又逐海南。这段故事,清人宋湘有诗提到:“一骨何难共北归,东坡心事太深微。”苏东坡流放惠州的时候,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梦想平生消未尽,满林烟月到西湖。”得朝云相伴患难与共,又得西湖明月相随,心胸豁然开朗。他在《王朝云墓志铭》中写道:“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后有清朝道光年间的学者林兆龙,为六如亭作一联:上联是“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下联是:“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清嘉庆六年(1801年),太守伊秉绶修王朝云墓,补书苏轼所写的墓志铭,刻石征文。不过,到我看九如画的时候,那座当年的孤山栖禅寺已不在了,亭和墓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已被破坏得不堪入目,九如的画,更多的是一种联想、一种寄托。因此画得虚得很,意到而已,点到即止。
水墨画的妙处,可能就在这种可以意到笔不到的水墨意境了。这个意境,需要画家的水平,也需要看画的人能有所体会才行。
九如请我们坐下聊聊。他对惠州了解很多,特别是对苏轼在那里的一段经历特别有研究。他说去惠州,一般都是由西湖平湖大门前往孤山的,也有一道“苏堤”,堤两边广种相思树、垂柳,和杭州的苏堤有很相似的地方。据说此堤始建于宋绍圣三年,由苏东坡资助栖禅寺僧人希固所筑。堤上有桥,叫“西新桥”,站在桥上可以看到整个西湖的景色。
那天下午,我感觉有点虚幻,一个九如,画得出神入化,画的是六如,这六如,出自偈语,也是唐伯虎的笔名,唐伯虎自称“六如居士”,佛意禅悟,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居然是在“文革”的疾风暴雨中得来的感悟,我记得很清楚呢!
九如喜欢讲画,这在画家中不多见,好多画家习惯用笔墨表达自己的思想,但是不擅长语言表达。我问他:“中国画的书画相通,写字和画画有差异吗?”他说,元初赵孟頫提出绘画是“写”而非“画”,这说明起码在元代,写和画还是两码事,元以前画家仍用笔去画而不是去写。经赵孟頫的“写”法提倡,才导致笔墨形式大变。赵孟頫因此是笔墨发展的一个重要人物,书画同源,写自然是核心的。我问他怎么看清代的四王,他说我们总是批判四王画得程式化、缺乏个人感情,我看四王倒也有自己的道理,就是摆脱了水墨的虚,走实实在在的笔墨之路。赵孟頫之后,元明两代文人画家极力强调笔墨的性情表现,谓之“逸气”。而董其昌又以南北分宗,扬南抑北,把笔墨的“气韵”吹得玄而又玄,神乎其神。只有到了清代的四王,忽然一下子停止对这种虚玄的渲染,反其道而行之,以极平和客观的心境去“仿”以往的大师,仿的不是性情,而是笔墨。四王去除了笔墨的性情化或它的乌托邦因素,其用意在于告诉人们,笔墨就是笔墨,不是别的。笔墨可以被程序化,变为某种物质化的形式。人人可以用此程序去作画,所以笔墨的神秘性亦即随之消失,传统笔墨完全轻易地为民众接受了。
九如的这段话,很让我吃惊,因为他基本是肯定四王笔墨程式化的。我当时虽然绘画功力够不上谈笔墨,但骨子里是轻视四王的,九如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肯定四王积极作用的人。这个事情,到2004年我在深圳的水墨大展上,看到高名潞的文章和讲座,观点基本与九如的相同。
回想起来,那天我们看到的画应该有30 张,斗方为多。其中画惠州西湖的有五六张,画的是湖面、湖中亭台楼阁依稀、烟雨朦胧。其他大部分是画罗浮山的,水墨画在山水中最能发挥笔墨和墨气,烟笼雾锁、飞瀑奔腾。还有几张则是画苏东坡意境的,估计是应酬之作了。这批画有一种很特别的含蓄气质,用笔不张扬,很内敛,那时候我们见到的水墨画,大多沾染了“文革”以来极为张扬的风气,这么年轻的一个画家,却修炼好像黄宾虹老年时的内敛,用笔随意,虽恣意纵横,却不事张扬,极为难能可贵。
那一天,我们聊到下午五点多钟,眼看晚饭时间要到了(“文革”时期,物资匮乏,一般不请人吃饭的),我们就告辞了。九如也很高兴,送我们到门口,嘱咐我:“你一个惠州人,要回去看看啊!”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记得那是1974年的秋天。
1977年以后,中国“冒”出了几个长期隐姓埋名、不为人知的画家。例如江西的黄秋原,一直默默在银行里面做职员,却画了一大批好作品。我真期待九如也能够冒出来,但是一直没有等到。
1982年秋天,我从武大毕业,到广州美术学院工作,再想找他,却找不到了。问美术学院的人,居然都说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我找到同去看画的老朋友,才听说九如在我们那次拜访后没有多久就移民出国了,到底人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那批画,给我留下了惠州的第一个总体印象。在那之前,其实我曾有过几次去惠州的机会,都因为忙碌而忽略了,这次看画之后,我才下决心要去看看惠州,看看西湖,看看罗浮山,体会一下画境。后来,我几次去惠州,面对着青山绿水,风中竹林,依然会想起九如和他画的六如亭。九如六如,一段很奇特的记忆,说起惠州,我就很自然的会想起这个人和他的那些画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