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山乡艺术孕育奇迹

2015年五一小长假，我在香港的商务书店买了一本伊莲·秀梨诺（Elaine Sciolino）的书，叫做《法式诱惑》（La Seduction，How the French Play the Game of Life），其中有这样一段，令我很伤感：

“近年来，衰退感侵袭的范围已经远超过（法国）帝国权威或者军事力领域。法国的生活方式本身也遭到质疑，全球化资本主义代表一切，运转都更加快速，更追求效率，不再那么讲究透彻性与个人特质。在当前法国经济景观中，家庭经营的美丽农场早已大幅度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工业仓储。曾经这种小型地方作坊中以手工打造的设计师设计的皮袋，现在全部是种中国大批量生产的；一种在法国南部格拉斯由师傅精心调配的香水，现在都是在纽约的中央实验室中按照市场调研报告所确定的规格、特征科学地生产出来的。……”

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就想起多年前去格拉斯山区的美好记忆，现在则多半不再如此。

格拉斯的黄金时期是20世纪初期和战后时期，当时香水生产登峰造极，葡萄酒酿造也是好年头，乡镇工业不错，蚕桑业非常发达，因此，他的诗歌里面是最好的普罗旺斯。但是，当他去了巴黎之后，大约从1880年代开始，这个地方的经济开始衰退。格拉斯自然资源并不是很丰富，主要还是农业原料为主，比如酿造葡萄酒的葡萄，制造香水的鲜花和香草，还有制作橄榄油的橄榄树。1900年前后，铁路从沿海建造到山里来了，不少贫困的农民开始离开家乡，到滨海地区找寻就业机会。这样一来，一些山区的村镇开始衰落，还能够维持一定人口的村镇都是在交通干线旁边的，或者在山脚下那些，而在山坡上、山顶的那些原来非常壮观的村镇一个一个地被废弃，人去楼空。到20世纪初期，好多历史悠久的村镇变成空无一人的鬼镇，是这个地区城镇最衰落的时期。

我去那里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一些当时被荒废的村镇，比如一度相当出名的伯克斯堡（Fort de Buoux）和奥帕德-勒-维克斯（Oppede-le-Vieux）等。另外有些小镇，虽然还有人居住，但是也是死气沉沉的，年轻人都走光了，只有一些老年人在那里喝咖啡、晒太阳。这些村镇地势往往非常险要，因此景观绝对是壮观的，我寻思着：这可是了不得的资源，有一天人们想到山里找寻幽静去处，找寻18世纪的感觉，这些村镇就是最好的去处了。那些村镇不但景色壮观，也因为空置已久，还有种神秘的气息，很迷人。走进那些荒废的村镇，你就可以体会到米斯特拉尔的诗歌的韵味和感觉了。

法国有个作家、电影制片人，叫马瑟·巴纽（Marcel Pagnol）曾写过两本关于这里景物人情的小说，他这两本小说被改编成两部电影，一部叫《男人的野心》（Jean de Florentte），另一部叫《甘泉玛侬》（Manon des Sources），这两部电影都反映了山区小城镇的衰败，如果用中国人的话来讲，就是反映了在工业化时期小镇生活被逐渐破坏的过程。其实，巴纽本人是个乐观主义者，他是利用这种手法来唤醒大家对这个地区的小城镇的热情，电影中充满了这里小城镇迷人的景观：小小的咖啡馆、醇香的葡萄酒、美食佳肴、色彩丰富的市场、斑驳的小镇和乐天的村民。

这里的小城镇不仅吸引了外国游客，更重要的是吸引了好多杰出的艺术家来这里工作和生活。因此，虽然是古旧的村镇，艺术氛围的浓厚却是一个非常显著的特色。

在这里生活和工作过的艺术家中，最著名的应该是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保罗·塞尚（Paul Cezanne）了，还有印象派画家莫奈、雷诺阿也曾来过这里。在他们之后的是博纳尔（Bonnard），西涅克（Signac）以及杜飞（Dufy）。20世纪的两位画坛巨匠马蒂斯（Matisse）和毕加索也都在这里居住过好长一个时期。因此如果说氛围，这里最具有二十世纪现代艺术运动的感觉了。

梵高曾经在普罗旺斯的阿尔住过一段时间，这也是他最后栖息之地。他特别喜欢黄色，因为这里处处可见绚烂的黄色，加上地中海地区温暖的阳光，实在是太舒适了。阿尔的中心是用诺贝尔桂冠诗人米斯特拉尔塑像命名的广场，法文叫“Place du Forum et statue de Mistral”，早期应该是个罗马时期的公共广场和论坛。那里的确还有当年的广场和古罗马时期留下来的竞技场，到处都是卖小吃的流动摊贩，大小餐馆的桌椅摆得广场上没一处空隙，能坐人的地方都坐满了人。(www.xing528.com)

地中海地区气候非常好，像美国的加州一样，好气候就有好的出产，水果、蔬菜、香草、花卉、橄榄油，都是普罗旺斯著名的物产，这里有好多法国南部极为出名的香草园，出产的各种天然香草点缀着精制的菜肴，拥有一份独特的清新自然。在街头咖啡座点菜，是种赏心悦目的享受。头盘是蒜味奶滋，闻名遐迩的普罗旺斯菜系，当地人爱用香草，善用香草，味道很特别，新鲜的罗勒香，尤其让人印象深刻。大厨师将西红柿、茄子、节瓜等蔬菜瓜果，加上各种香料，先用橄榄油炒熟，再配上鱼、虾和海鲜，非常好吃，不知道当年穷困的梵高有没有吃过这道菜呢？坐在那里，不远处就是那座有两千年历史、至今仍在使用的、欧洲最大的罗马竞技场，真是有种奇特感。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从欧洲、美国来普罗旺斯地区居住和工作的艺术家超过千人，简直难以想象有这么多艺术家如此钟情于这个地区。有些人来工作几个月，有些人就干脆在这里定居了，早期来定居的艺术家主要集中在科特-阿祖（the Cote d'Azur）地区，早在19世纪，这里已经是欧洲富人冬天的度假胜地了。一些艺术家也开始在艾泽（Eze）、摩金（Mougins）、勒·卡涅特（Le Cannet）、图列特（Tourette）、塞朗斯（Seillans）、卡涅斯（Cagnes）、圣保罗-德-旺斯（Saint Paul de Vence）等好几个小城镇集聚起来。圣保罗-德-旺斯是其中人气最旺的一处，最终成为法国当代艺术的中心。一个小小的山区城镇，竟能孕育出法兰西的当代艺术，对于外国人来说，这真是难以想象。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普罗旺斯和其他法国南部滨海地区的城市生活费用越来越高，造成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艺术家开始往内地、往山里小城镇找寻自己生活和工作的空间，这个热潮刺激了这个地区的繁荣。其中一个最近的热点就是在瓦克鲁斯（Vaucluse）地区的鲁贝龙（the Luberon）。

“二战”期间，已经有一批试验型的建筑家、作家、艺术家跑到奥帕德-勒-维克斯这个废弃了的城镇里，安营扎寨，建造起自己的社区。后来，又有后期立体主义画家安德烈·洛特（Andre Lhote）和光效应（Optical art）艺术家瓦萨雷里（Vasarely）带了一帮艺术家到另外一个村镇戈德（Gordes）定居，建造自己的工作室。1970年代，这里的一个小城镇阿帕特（Apt）集中了如此之多的艺术家，在法国被称为“鲁贝龙的圣日耳曼区”（Saint Germain du Luberon），圣日耳曼区是巴黎两个艺术家最集中的区域之一。大批来自巴黎的前卫艺术家、作家和其他知识分子在这里居住和工作，使得普罗旺斯山区村镇的性质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艺术家先行，外国人和游客跟进，普罗旺斯的村镇生活变成时尚，到21世纪，这里的房地产价格持续高涨，而来定居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小城镇生活不但被视为是舒适的生活，并且是时尚的生活，理想的生活，价值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精英、富人、高级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离开大都会，迁移到这里居住和工作，现代化的通信手段，使得他们无需在大城市里居住，山区村镇的生活是那么的惬意，还有谁需要嘈杂、喧嚣、污染严重的大城市生活呢？就讲烹饪吧，现在法国时尚的烹饪不是考究的豪华大餐，而是简单朴素的普罗旺斯型的乡村饮食，新鲜红酒、沾着橄榄油吃的粗麦面包，烤羊肉，丰富的蔬菜和水果，有谁还在乎城里油腻的大餐呢？国际顶级的作家，像伊丽莎白·大卫（Elizabeth David）、M.E.K.菲舍尔（M.E.K.Fisher）都选择在这里居住，在这里写作，好不自在！

到了21世纪，普罗旺斯的形象整个蜕变过来了，不再是那种颓败的、破落的乡村，而是舒适的、高级知识分子的生活形象。小城镇的精华，经过一百多年的涤荡，终于凸现出来，成为现在发达国家精英阶层追逐的目标了。

普罗旺斯成为居住的理想之地，产业和传统却正在全球化、资本化的压力下消失，颇为遗憾，却又是无能为力的。全球化造成的同质化破坏的不仅仅是经济生活，这种人文方面的破坏更加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