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十来岁,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左邻右舍的梁大叔(名字记不起来了)、李大哥(李小义)都是唱京戏的,虽然他们都没有唱出名,可是他们的二簧、西皮、四平调,深深地吸引了我这个垂髫的小姑娘,只要隔墙的胡琴、笛子声起,我就书不能读,字不能写,干活也心猿意马,两耳灌满了动听的戏词、音乐。那时,我的家庭生活条件不好,不过家里人偶尔也花钱买张等级最低的戏票,领着我到南市小戏园子去听听戏。我自己也仗着人小机灵,也常去园子里听不买票的“蹭戏”。这样,我对京戏就更着迷了,不仅喜好听别人唱,自己也学着哼哼唱唱。俗话说:“平生学得三句戏,潇洒一世。”我体会这是讲的歌唱中的乐趣,我才学会了一段“苏三离了洪洞县,……”,自己就觉得美滋滋的。家里的人和梨园行的邻居,都觉得我是学戏的坯子,有好嗓子,也有可人的相貌,还有一点点学生象生,学旦象旦的小才气。可是,真的要学京戏,且不说登台演出要“头面”、“行头”,要戏箱,就是拜师,请人拉胡琴、吊嗓子,都得花不少钱。如果学唱大鼓、时调、单弦,入曲艺这个门类,花的钱就能少得多。说来也巧,当我家迁在旧旭街的时候,与花四宝和唱时调的赵小福做了邻居。花四宝的梅花调《王二姐思夫》:“八月里秋风儿一刮,人人都嚷凉”,那个好听,真把我引入了魔,背着小书包,站在她家门口,就挪不开步。她在墙里唱,我在墙外学,美得不行。后来,经邻友介绍,我们家结识了一位姓邱的曲艺教师,于是就决定让我拜在邱先生门下学艺。邱先生名玉山,梅花大鼓、天津时调等曲种都能教,可是自己不会弹弦,就凭嘴唱,用手拍板,可教学很有水平,也非常认真。当时邱老师四十多岁,精力充沛,收了好几名女徒弟,攻习梅花大鼓。我拜师之前,花四宝、花五宝就已从邱先生学艺。邱玉山先生是我们学梅花大鼓的开蒙老师。他教我们吐字、韵味、气口都非常严格,鼓套子不仅都要熟悉,而且要练到动听,得心应手。凡经邱先生教过的学生,基本功都比较磁实。邱先生教我们的梅花大鼓,基本上是“金派”的唱腔、唱法和传统段子。三十年代,卢成科先生改革梅花大鼓,把“金派”的腔改得更适合女演员,邱先生很欣赏、佩服,他就主动地把自己培养的女弟子,包括已经显露才华的花四宝在内,都推荐到卢成科先生门下,让我们跟卢先生学艺。旧社会的艺人,靠技艺谋生,成名得利,所以艺门中有所谓“宁舍一锭金,不教一口春”之说,而我们的邱老师在技艺上没有私有观念,而且把学生们的基础打好之后,教到一定程度,他就指引、推荐他们另投名师指点。对我们这一辈的学生——花四宝、花五宝和我是这样,对后来的周文茹等,也是这样。我们对开蒙老师感情深厚,往往舍不得离开。邱先生却毫不隐讳自己在技艺上的局限,他始终承认艺门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强调学艺就是要投名师,访高友,求深造。邱老师用他的技艺和品德教育了我,使我毕生难忘。
三十年代我拜卢成科先生为师。卢先生既是著名的弦师,又精于教唱。我和花四宝、花五宝拜他为师后,他并不因为我们跟邱老师学过,是带艺投师的学生而放松基本功的教学,许多段子,我们都唱过了,他仍然一段一段,一句一句给我们加以调理。我还记得跟卢老师学艺,学《上京》一段,他教了两句,就让我反复地唱,我唱了几遍自己就觉得有根了,可以了。可是,转天他还是教那两句,第三天,照旧,还是那两句,就象留声机跑了针,转来转去也转不出那两句去。我是个急脾气,又贪学,自己觉得也并不笨,为什么老师就让我练这样的“慢功”呢?我嘴头不说,心里窝火,嫌这位老师教得太慢。可是在艺门中,学艺,就得听老师的,一段《上京》卢老师教了我半年!不过,后来我越来越觉得那个“慢功”并没有白磨,卢老师授业就是瓷实。梅花的行腔,讲究缠绵婉转,卢老师要求刚柔相济,舒展自如,唱得情浓意满,高低轻重,抑扬顿挫,就是不显的地方,也都要琢磨到,唱出来经得起品察,也就是俗话说的“受听”。“卢派”梅花大鼓艺术特色最明显的是低腔严谨圆润,又开拓了挺拔有力的高腔音域,加强了艺术表现力。如唱《杏元和番》这个段子,“杏元含悲”一句,如果柔中无刚,只用低音,表现不出陈杏元这个人物的个性。卢老师研究采用口腔与鼻腔共鸣,高低相济,唱出了人物的忧怨感情。还有些平唱,虽也娓娓动听,但气氛出不来,卢老师采取翻高八度的唱法,达到动人心弦的效果,因为卢老师本身是一位高明的弦师,“卢派”梅花在音乐伴奏上也充实了许多新鲜、活泼的“过门”,尤其是“三番”的间奏,热烈火炽,优美动听。唱几句鼓曲,乍说起来没什么,句式基本上为七字句,偶尔加三字头,快板中有时有五字句;曲牌子也就是“太平年”、“银纽丝”、“湖广调”等,但是,细抠起来,却有许多的讲究。比如,常说的字正腔圆,我们的民族歌唱艺术,腔最忌“荒”,字最忌“倒”,如果不明汉字四声平仄之理,其结果必然是满口的荒腔倒字,这就要求演唱者明了四声音韵之理,音律之道。鼓曲的美,不仅仅在于歌喉。这就需要刻苦学习,其中的甘苦也是一言难尽的。尤其是对于我们这样来自旧社会,来自苦难中没有多少文化的艺人。
我自幼辍学从师学梅花大鼓,还不仅是个人的爱好,同时也是为了分担家庭生活的重担。我还不到及笄之年就登场鬻艺。一九三九年,天津发大水之后,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难,我为了养家餬口,每天得赶好几个园子,南市的庆云(现在的共和)、北马路的宝和轩、西马路的大陆……几处园子都跑到,就象当时的白牌有轨电车一样,围着四面城转,那真叫疲于奔命。可是,无论一天赶多少场,跑多少园子,上场就得抖起精神来演唱,还得在技艺上求长进,唱得“叫座”。那时候,自己年轻,精力旺盛,也从不惜气力,除了在多家园子之间赶场之外,还为几家电台演唱。上电台,不是很容易的,尤其象我那样还未成名的年轻艺人,不得不接受代播广告的附加条件。有一阵子,一次要报几十种商业广告。不过,我的红楼鼓曲还有吸引力,只要电台一播放,饭馆、酒楼、茶社、商店,居民百姓,收听的人很多。象“冷雨凄风不可听,乍分离处最伤情”之类的唱段,比较广泛地流传开来,我的“花小宝”的艺名,也响亮起来了。邀请我演唱的园子更多了,电台附加播送的广告减少了,我从天津到北京、秦皇岛等地跑码头,得到了广见识的机会。
在我赶场的园子中,天津南市庆云是个大园子,经常是小蘑菇(常宝堃)、赵佩茹的相声“攒底”,前边有石慧儒的单弦,小彩舞的京韵等等。一九三九年底我上庆云演出,正逢金万昌老先生也在那里献艺。金老先生已享有“梅花鼓王”的荣誉,我能与鼓王同台,这是我的荣幸,更叫我兴奋的是能够欣赏鼓王的技艺。“金派”的梅花确实是名不虚传,从上台到退场,处处有讲究,尤其是击鼓技能独到,鼓声与伴奏弦乐节奏是那么默契和谐,重音有如万马奔腾,气势磅礴,低音似涧下鸣泉,淙淙涓涓,高低轻重,抑扬顿挫,充分发挥出鼓的伴奏作用。我心里很纳闷,都是那样的两根鼓槌子,两块板儿,怎么在金老先生手里就击得那么有韵有调、有滋有味呢?我多想把金老先生那套鼓板学到手呀!
每场演出节目很多,我上场在前,金老上场在后,中间还有别的节目,为了听金老的演唱,特别是想看他击鼓,我下场以后就不走,等着看金老上场。金老的技艺,光听光看,还是得不到诀窍,非请他亲自指点不可。我想央求金老,可又不明金老的禀性。我碰钉子不要紧,不能强人所难呵!我又偷听偷看了几场,越听越看越爱,下决心非学到手不可!有一天,我瞅着金老正高兴,就趁机向他讨教,金老看看我,沉了一会儿说:“好个体面的孩!”我紧赔着笑脸央求,老人才凄然说道:“不是我不愿教你,这行当不养小不养老呵!”我告诉金老,我对他的鼓板着了迷,不学会饭也吃不香。金老点了头,答应教我,我喜出望外。这样,在卢成科老师授业的同时,我又得到金万昌老先生耳提面命的教诲。慢慢地我懂得了在画家的笔下能分五彩,在好鼓手的槌下鼓也能分五音,我的艺事有了长进,对恩师感怀不已。(www.xing528.com)
我的嗓音条件比较好,有甜润、宽亮、清脆、腴美诸方面的优点。从师学艺以来,在发音吐字上下过很长、很大的功夫,字从我口中“咬”、“吐”出,力求不松不泛,不粘不钝,声声入耳,字字清晰,而且要悦耳动听。我演唱过较多的红楼曲段,从金万昌先生所唱来说,缠绵徘恻,荡气回肠,堪称独绝,“花派”是有所不及的。“花派”更宜于爽朗嘹亮之曲,因此如何发挥“花派”的特长,而熔铸“金派”的优点,做到刚柔兼备,双美而不两伤,使“花派”艺术更上一层楼,从师辈到我们姊妹行,都做过许多努力和探索。近年,我在演唱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创作的梅花新曲《秋窗风雨夕》的时候,在周先生的亲自指导下,做了一番努力,为红楼新曲谱新声。《秋窗风雨夕》这个梅花调红楼新段,一九八二年在天津曲艺新节目的演出盛会上,由我演唱。周先生特为此返回故里听歌,使我们欣感交集。周先生撰文对我演唱这个新段子作了赏析,还写了一首诗:“红楼诗境谱新声,一曲梅花着意听。重见津门春水碧,故乡弦索最移情。”《秋窗风雨夕》的成功,还有一段值得深深怀念的往事: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四日夜晚,北京文联为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举办了一场极为别致的红楼曲艺会演,曲坛名艺人萃于一堂,极一时之盛。而更使人永难忘记的是周恩来总理惠然前来亲聆鼓曲,全场欣喜意外,情景格外动人。周总理入场,一点也不肯扰动别人,也不坐前排的首长席,自己悄悄地在中排一个空位上就座,从头以至终场,凝神静听,对红楼鼓曲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深刻的欣赏。当时,周总理就说:红楼鼓曲可以演唱,也可以撰写新词。周汝昌先生心情激动,归寓之后,寻声走笔,创作了《秋窗风雨夕》梅花大鼓新词,以为纪念。但新词一直到一九八一年六月才得以在天津发表。承周汝昌先生不弃,邀我按词制谱,并为演唱。我们怀着对已故总理的深切怀念来逐字推敲,寄意抒情,力求推陈出新。
《秋窗风雨夕》全曲没有多少“情节性”,也没有多少热闹儿可听,它的本质是抒情。开头宝钗前来探望黛玉对话谈心,引动黛玉的思绪,风雨秋宵,孤怀难遣,而宝玉在风雨中忽然到来,黛玉惊喜万分,欣感交集。宝玉一到,也就到了曲终的分寸。周先生用了寥寥几笔:“这姑娘喜极反落伤心泪,那纱窗外犹兀自阵阵风声和雨声。这一回风雨秋窗来相会,到了后来玉碎珠沉他们抱恨无穷!”全局的构思和手法,不是重在叙事,而是抒情,其精神韵味全在于只有“唱叹”之音。历来鼓曲的红楼段子,总是取材于葬花,探病,而没有人演唱“风雨夕”。我体会到此中的新意,行腔度曲,重在传神,而不泥其迹。周老对我的劳动表示满意,并多嘉许。他说:“史文秀同志的按词制谱,匠心独运,至精至细,处处有其精彩的特色。”还说:“听史文秀这段红楼新曲,发音吐字,配曲行腔,已经达到了高度考究的水平。”我深深感谢老专家、前辈对我的鼓励,在红楼鼓曲的艺术上,我将倾注全力,更上一层楼。而这一件事,在我的从艺生活中,无疑是最难忘的。
我垂髫学艺,在曲坛上度过了四十多个春秋,现已进入花甲之年。“芳林新叶催陈叶”,我作为一名老演员,培养新秀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我的心愿。解放以来,天津市曲艺团注意培养青年演员,藉薇、张雅琴、史玉华等梅花新秀都已崭露头角。现在青年演员们学艺的主客条件很优越,是我过去梦想不到的。但是在艺术上要取得成就,就必须象许多前辈那样下苦功夫,认真对待技艺,要知道艺术上的高招多得很,只有不懈地钻研才可能提高自己的艺事。我回忆自己从艺四十五年的一点简单经历,想起“学海无涯苦作舟”的俗话,愿与青年们共勉。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