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21日,这日刚好春分,龙潭寺桂林社区热闹非凡。客家人钟洪强正忙着用记号笔在提前印制好的手提袋上写名字,他说今日春分,是客家开始祭祖的日子,大家第一次过鸟米粿(即艾蒿馍馍或棵)节,情绪高涨。等节目仪式结束,就将今日集体制作的艾蒿馍馍发给每户人家。
如今,钟氏家族在龙潭寺有好几个分支。其十七世祖琼玉公作为入川始祖,于康熙末年(约康熙四十二年,即1703年)由广东长乐(今五华县)铁路坝李大塘入蜀,在金堂县(今青白江区祥福镇东方村)立业,后其子孙分布在龙潭寺及周边地区。十八世祖兴公作为入川二世祖,共生五子,分别居于金堂县、青白江、简阳、龙泉、龙潭寺等地。这些故事都在其家谱上有所记载。
钟数湘在家里排行老大,今年已经七十多岁,说起自家的迁徙故事,总觉有些惊心动魄。当年隆兴场(今龙潭寺一带)的袍哥讲求“仁”字,整个场镇的治安还算安稳,深受各界人士捧场,百姓在此安居乐业,共享太平。而东山地区东北部的龙王庙一带,却是土匪纵横,鸡犬不宁。白天,棒老二们在茶铺子里面装好人坤大爷,晚上就出来当土匪,绑票抢“肥猪”。那时候这支钟氏家族在龙王庙还算有点家业,可不知为何就得罪了当地土匪,收到小道消息说要被绑票,于是管事之人就赶紧安排人手疏通关系,连夜携家带口搬迁到了隆兴场的桂林村。之后再次落户创业,一直生活至今。
▲客家人钟数湘拿着族谱与客人分享上川始祖的迁徙故事 朱玉霞摄
▼钟氏族谱的手抄本(1988年版) 朱玉霞摄
据钟数湘回忆,在他小的时候,他的爷爷还曾告诉他,他们的上川始祖是走水路入川的,水路究竟如何艰险,其已忘记了具体描述。而上川时的具体线路,不只是钟氏一家没有明确的文字记载,很多姓氏的家谱里都无记录。后来,一些氏族从四川回原籍寻亲,在朝祖单上记载有费用开支、沿途地点等,才让后人对迁徙之路有了一些具体概念。
2017年底,我在青龙场、龙潭寺一带走访,问起当地客家人祖先的入川路线时,他们说先辈没有给他们讲述过,族谱中也未曾留下任何有关入川路线的记载。而在《曾氏族谱》中,则记载了一条他们的上川始祖由广东起步的上川之路,其中行程5300里,沿途经过29个中转站。根据清朝的行政区划,这条路线可分为广东、福建、江西段,湖广段,川东段,迁徙之路漫长艰难,至少要花费四个月至半年,甚至更久。客家人的上川之路已难复原,但我们不妨从这条路线入手去追寻他们的辛酸足迹,因为这不仅是曾氏家族的迁徙之路,也是千万成华客家人的上川之路。
综观“湖广填四川”中整个客家人的迁徙路程,从交通方式上划分,大约可分为水路与陆路两种。而上川之路方向众多,也有诸多路线,移民从不同省份进入四川,每一个移民走过的道路,都是一条上川之路。数百年前,阡陌纵横的上川之路,汇成了汹涌的移民浪潮,从此角度而言,上川之路或许是无法统计的,只要能到四川,便能称为上川之路。不过,同一省份的移民入川,通常会有一条被大多数人认同的路,比如江西人入川,往往由江西入湖南沅陵,溯酉水河而上,到达川东的酉阳、秀山、黔江、彭水;贵州人则大多由著名的立龙场、陆广、水西、奢香、金鸡、阁雅、归化、威清、谷里九驿沿线官道走进四川;湖广人则途经歧亭、阳逻、黄陂、云梦、应城、钟祥、荆门、当阳、宜昌后,辗转入川。
早在唐代,李白就曾写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蜀中的崇山峻岭、险滩急流、蛇行鸟道,不知曾令多少人望而生畏。然而,这一切皆挡不住明末清初移民入川的脚步,他们将自己的迁徙之路称为“上川之路”。四川位于长江上游,一个“上”字,用极富节奏感的表达方式将目标描述得一清二楚。上川之路有若干方向:陕西人、甘肃人、山东人、河南人自北向南进入四川;湖北人、湖南人、江西人、广东人、福建人、江苏人、浙江人自东向西入蜀;云南人、广西人、贵州人则由南而北入川。其中,闽粤赣一带的客家人是入川的生力军,其距蜀有数千里之遥,客家人的“上川之路”,最漫长,最坎坷,也最艰难。
除去路途中的距离、环境等因素,当年的移民之举也并非人们想象当中的简单。虽说政府大势鼓励移民进入四川垦荒,可所走程序都很正规。这一移民举措并非完美,也给移民原籍地造成了一些混乱与困扰。
想到四川,不是说走就走的,须到官府领取“路票”。明朝法律规定:“凡军民人等往来,但出百里即验文引,如无文引,必须擒拿送官。”[1]这里的“文引”,便是类似“路票”的身份凭证。到了清朝,外省移民想要入川,须到官府请领“路票”,提供已入川亲戚的姓名、年龄、田产等信息,由四川官府核实后,当地官府才发给“路票”。一来一往,等到四川那边传回话来,移民早已望穿了秋水。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移民银宿山在当地官府申请路票,盼星星,盼月亮,三年之后,路票才发到手里。因此,为不误时辰,在四川无亲无故的移民往往不待到官府拿“路票”,就径自上路了。鉴于此,清朝一位官员在一份奏折中叹息道:申请路票者,不过“百之一二”而已。
清代广东出现了一些“包揽棍徒”,专以游说客家人入川为职业,凭着“如簧之舌”,鼓吹“川省易于度日,一去入籍,便可富饶”,有时为了捞取包银,甚至不惜散布蛊惑性信息,引诱煽动。“包揽棍徒”的职业游说以及其无孔不入的宣传,使得四川诱人的环境及政策因素传遍了每个角落。当地官府对这些“包揽棍徒”深恶痛绝,屡屡张贴文书,缉拿追捕,并向百姓解释:四川物价低廉,在于地广人稀,你们去了,物价自然上涨。可是,老百姓是不爱听这些大道理的,他们算的是另一本账:四川米价每石三钱,较之惠州(今广东惠州)的“三钱一斗”,差了百倍;较之长乐的每石八百余钱,差了将近三百倍。[2]“连年饥馑,谷价腾高,人人困苦,度活难周”,这种强烈的对比之下,还有哪个家族不想迁入四川呢?
清代的长乐县,是众多客家人迁徙的起点,其在嘉应州以西150里。嘉应州靠近江西赣州,移民本可直接取道江西,不过,历史上的嘉应州以北关隘林立,明末以来多为绑匪、强盗占据,移民为安全计,不得不绕道至平远县,沿石窟溪北上,进入福建筠门岭。由平远县至福建筠门岭,沿途需经过一个叫火星岽的山岭才能进入江西。火星岽海拔近千米,属于武夷山脉,山势险峻,绵延百里,山中多奇禽猛兽,沿途连樵夫、猎人都很少遇到,移民登高涉险,一不小心即有性命之虞。
过了火星岽,便到了江西境内。在江西,移民要经过四个水站与三个陆站,水站为会昌县、赣州府、泰和县、吉安府,共计690里;陆站为分宜县、袁州府、萍乡县,里程大约510里。在会昌县码头,贡江之上停泊着众多客船,贡江发源于武夷山,沿途接纳了湘水、梅江,至赣州与章江汇合,是江西省第一大河,移民顺流而下,大约航行四天,便能到赣州码头,从赣州到吉安,沿途也是顺水行舟。在吉安,移民弃船登岸,穿过赣江支流卢水与袁水间的浅丘地带,步行180里即可到分宜。湘东与赣西之间,中间隔着幕阜山、连云山、九岭山、武功山、万洋山、诸广山等诸多山脉,海拔都在千米以上,连绵的高山令移民的迁徙变得倍加艰辛。
此时的移民不仅要跋山涉水,沿途还得应付官府的层层盘查。雍正十一年(1733),广东龙川县几十个客家人结伴赴川,沿途遭到官府阻挠,耽搁数日,迫于无奈,他们写了一份《赴川民人告帖》进行抗争:“我等前去四川耕种纳粮,想成立家业,发迹兴旺……近来不知何故,官府要阻我等生路,不许前去……”做好了离家的打算,却因为官府阻挠难以成行,这样的苦楚,实在比路途的艰辛更令人苦闷。同样在雍正年间,长乐县有三百人结伙入川,官府也加以阻拦,这些人马上“啼哭叫号,并称皆有祖父兄弟在川,俱不可回”,不过,仍然有十一人被软硬兼施地劝回了长乐。(www.xing528.com)
移民由武功山而下,由江西萍乡乘舟,经渌水,过醴陵,进入湘江。湘江是湖南第一大河,由南向北,汇入洞庭湖,洞庭湖纳九江之水,号称“九江”。移民在洞庭湖上,远远便能望见岳阳楼,北宋名臣范仲淹笔下“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胜景或许会给单调的旅途增添一丝色彩。
从洞庭湖上岸,通往四川的路一下子多了起来:其一,由山路行至沅陵,经湖南吉首、花垣,便可进入重庆酉阳,酉阳名胜大酉洞、二酉洞被酉城河一分为二,相传远古时期从这里走出的廪君曾率领巴人征服其他部落,建立了一个强大的青铜王国。其二,经湖南常德北上,过慈利、湖北恩施入川。大部分移民则继续西进,经湖北来凤,沿黑峒河进入四川黔江,黑峒河流入四川黔江后,也称黔水。由洞庭湖至慈利,沿途须穿过万子湖、东南湖、大连湖等湖泊,但自洞庭湖登岸后,移民却不愿再乘船,宁愿从山路绕道。另外,从湖北三峡逆流而上,经奉节、云阳,也能到重庆,不过水路对移民而言,与鬼门关无异。
康熙五十六年(1717),广东长乐县黄浦村的张衍祯夫妇,和三个儿子一道,与同乡结伴入川,行至湖广地区,妻子魏氏因旅途劳累染病,奄奄一息,同伴见其病危,安慰了一番,便各自赶路。魏氏病情稍有好转,即继续赶路,一心想追上同伴,谁知同伴已改由水路入川了,张衍祯一家盘缠无多,只得继续步行。一天,张衍祯在路上碰到一个老乡,打听同伴下落,老乡说,同伴在三峡险滩翻船,生还者百无二三,夫妇俩一时唏嘘不已。由水路入川,开销大不说,稍有不慎,便会葬身鱼腹,举家皆亡。“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一次由宜昌乘船回乡,曾在《南旋记》中写道:“连打‘两张’(船工术语,意为舟行上水),缆又断,舟约覆者数矣,以上天之福,得免于难,幸哉!幸哉!”刘光第乘的是官船,尚如此惊险,移民走水道入川,其命运如何,可想而知。
移民携带干粮上路,饿了啃干粮、吃盐巴,所谓“被薄衣单盐一两,半袋干粮半袋糠”便是这种景况的生动写照。清代有个叫严如熤的湖南人,在陕西汉中府任知府和陕西兵备道期间,经常深入深山老林踏访,这些经历后来被他写成《三省边访备览》。严如煜说,移民往往“取石支锅,拾柴做饭”,三块石头支一口锅,便能填饱肚皮,晚上住宿也舍不得住客栈,碰到寺庙、岩洞、密林,便胡乱应付一夜,有时就在人家的屋檐下借宿,第二天天不亮又要挑着行李上路。几个月来日日如此,夜夜皆然,风餐露宿,苦不堪言。
由湖北来凤行三百六十里到四川黔江,此后,过玉山、彭水、羊角嘴、涪州、长寿、重庆、永川、荣昌、隆昌、内江、资州便可到成都。望穿秋水的四川虽就在脚下,但若想到成都,却仍有一千三百余里的路程要走。而到了四川境内,移民反而更加困窘了。
清雍正四年(1726),广东兴宁县人廖奕珍一家变卖田业家产,凑得二百余两银子,踏上了赴川之路,上路前尚有八十余两银子没有收齐,廖奕珍将银子委托给族人彭某,指望他收齐银子后尽快来四川。行至荣昌县西街,二百两银子已经用完,没想到彭某却独吞了尚未收齐的八十两银子,“不敢来矣”,一家人在荣昌举目无亲,借贷无门,举步维艰,唯有强忍饥饿、疲劳,继续赶路。
身无分文、进退两难的移民为谋生计,有时不得不将幼子、胞弟卖掉,以换取盘缠。清雍正四年(1726),广东人余汝彰与三个弟弟一同入川,行至重庆府永川县,已是“行囊告罄”。无奈的余汝彰只有将幼弟汝常“出嗣”给同姓,换得几十两银子,才与剩下的两个弟弟走到了荣昌县城附近的峰高铺。当时,盘缠又花光,环视身边可卖之物,只剩下一把破伞了。在家乡,听得“包揽棍徒”吹嘘四川的种种好处,而当自己踏上这片热土时,却因为没有盘缠,要将幼子、胞弟卖与陌生人家,这种辛酸,比起五千里的跋涉,或许更令人揪心。
在现实中有这样一个现象,清代四川的会馆,在上川之路沿途往往分布的比较集中,比如,单是隆昌县就有广东会馆五所、福建会馆一所,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缘于移民的对上川之路的感情。
根据一些学者的研究,清代客家人入川的数目,当在100万上下,其高峰期是在清雍正、乾隆年间,雍正、乾隆共在位73年,也就是说,这期间,每天都有将近40个移民经由“上川之路”来到四川,而来自陕西、湖广的移民实际上已无法统计确切数目。康熙二十四年(1685),四川仅有人口9万,到了乾隆五十四年(1789),四川已有人口948.9万,强烈的对比背后,是一个个踏上上川之路的移民故事。[3]对于饱受战争荼毒的四川而言,外地移民上川之路的意义与成效是显而易见的,荒芜的土地上出现了一个个垦荒的身影,集镇游走着一批批操着异乡口音的商贾,一些新的物种、工具也被带到了四川,五方杂处的社会同样造就了新四川人,没有“上川之路”,清代四川的历史或许将被彻底改写。
【注释】
[1]万历朝重修本:《明会典》,中华书局,1989年。
[2]刘正刚:《闽粤客家人在四川》,广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
[3]萧易:《上川之路——五千里移民之路》,《成都日报》2007年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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