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关键词：激发欲望的机器

当代法国重要的后结构主义思想家、哲学家德勒兹与精神分析学家加塔利在其名著《反俄狄浦斯：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中提出的“欲望生产”理论具有复杂丰富的内涵，这是他们致力于把欲望生产与社会生产结合起来进行资本主义微观政治哲学批判的关键概念之一。德勒兹和加塔利后结构主义俄狄浦斯批判分为内在批判与外在批判两方面：内在批判旨在于阐发“欲望生产”；外在批判旨在于阐发“社会生产”。欲望机器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从柏拉图到弗洛伊德和拉康，皆将欲望等同于缺失，而德勒兹和加塔利则从尼采哲学获得灵感，扬弃了传统的欲望观，将欲望视为第一重要的生产力，从而把欲望与生产结合了起来。因此，在对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模式解辖域化的意义上，德勒兹和加塔利的“欲望机器”概念不是一种文学隐喻，而是一种生产方式和思想方式。他们否定了弗洛伊德“俄狄浦斯情结”无意识的里比多“欲望”观，扬弃了拉康结构主义精神分析的“父亲之名”的决定性，认为无意识欲望不是被决定的，而是积极的、生产性的、异质的、流变的和多元性的；由于不同的社会对欲望流的“编码”和“辖域化”的方式不同，因而呈现出不同的社会形态。这就是欲望机器“生产的链接综合”。在某种意义上，德勒兹和加塔利将一切都看作机器与装配，认为身体是由各种各样的机器构成的。因而欲望机器的概念提示了无意识不是一个表演剧场而是一个工厂，不是宗教的或拟人的修辞比喻，而是一种政治文化生产制作机器。欲望机器与一般意义上的技术机器的不同在于：技术机器把相互依赖的各个部分（零件）合成一个整体，才能有效地工作，而欲望机器虽然将异质的、独立的各个部分“装配”在一起，但是其生产功能只有在它不断地与其他部件链接时才能够实现：“欲望机器只在它们垮掉并且不断地垮掉时才工作。”欲望机器没有匮缺、静止、固定等属性，而是具有无限链接“部分客体”的功能，它避免囿于目标、效应或系统的封闭性和统一性。因此欲望生产的心理情综（the psyche）的分裂分析模式是一种机器模式，或一套机器的模式——欲望机器的模式。在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题旨下的反俄狄浦斯的内在批判与外在批判皆直接来自对心理情综的分裂分析理解。这是德勒兹和加塔利研究中最艰巨的任务之一。

在资本主义微观政治哲学批判维度，德勒兹和加塔利“反俄狄浦斯”的核心论旨集中在“欲望生产”概念的阐发上。在某种意义上，这种阐发反映了五月风暴之后欧洲一代知识分子将马克思与弗洛伊德加以整合扬弃的理论努力。借助“欲望生产”的理论观念，德勒兹和加塔利提出了与经典精神分析学派“俄狄浦斯”学说和经典马克思主义“生产”理论颇为不同的“欲望”观和“生产”观。他们将欲望（精神分析）和劳动（政治经济学）两大体系转化并且糅合成为“欲望生产”的概念，开拓了资本主义政治哲学批判的新领域。

德勒兹和加塔利以分裂分析的思路在精神分析层面对俄狄浦斯情结解辖域化，以系谱学方法探究在社会历史层面俄狄浦斯由何而来，在前社会中它是什么形式，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它是如何通过核心家庭再生产的私人化而转化和实现的，进而分析野蛮社会、专制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三者的生产、刻录方式不同的性质与差异，从而凸现“欲望生产”的后结构主义政治哲学批判维度。

鉴于德勒兹和加塔利是从精神分析的维度切入而展开论旨的，因此他们的欲望生产观念具有对人的精微复杂的心理机制加以深入探究的微观特性。在精神病学层面，精神病患者常常体验到他们身体的各个部分是分离的实体，有时感到它们像是侵犯和迫害人的机器。精神分裂症发作时患者似乎可以看到体内没有器官；有些患者则看到影踪不定、多种形象的人物，并在臆想中认同于形形色色的历史人物，如拿破仑、耶稣等等。虽然德勒兹和加塔利以精神病学的经验为基础，从心理学维度提出“欲望生产”的概念，但是他们的目的并非是将精神疾患浪漫化，而是力图揭示在当代哲学和美学语境中颇为重要的“无意识”问题的真正的症结，并且将其与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发展史联系起来，对当代资本主义文化进行反思与批判。在学理上，德勒兹与加塔利认为，欲望生产是一种持续不断且似乎无所不在的创造流和强烈情感流，并以多元和弥散的方式体现出来。无意识不是意义问题，而是使用的问题。欲望问题不是“欲望是什么意思”的问题，而是“它是如何工作的”问题。(www.xing528.com)

欲望生产概念的主要脉络可以梳理出三种综合与构成类型。具体而言，德勒兹和加塔利的欲望生产的概念与三种逻辑综合和三种无意识构型密切相关。德勒兹曾经在他的《意义的逻辑》中阐发了三种逻辑综合：链接综合、选言综合和联言综合。而在《反俄狄浦斯》中，德勒兹和加塔利把它们分别与不同社会体（原始社会、专制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的三个维度——生产、刻录和消费——联系起来，构成与欲望机器相关的三种无意识综合。反俄狄浦斯的主要目的之一就在于揭示欲望生产的这三种综合机制：

生产的链接综合，刻录的选言综合，消费结果的联言综合。因为欲望生产是根据这三种综合而运作的。与这三种综合相应的是欲望机器、无器官身体和游牧主体三种构型（霍兰德认为是无意识的三种构型），它们构成了欲望生产的基础。

内在的欲望生产与外在的社会生产共同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微观政治哲学。欲望的“链接综合”与本能或内驱力相关，它赋予客体以价值或情欲，大致与弗洛伊德的里比多注情的概念相当，具有厄洛斯（Eros）或生命本能的功能。欲望催动生产的不断发展。社会生产的链接综合的主要驱动方式是：生产性的欲望在客体之间构成联系，并且构成唯物论的模式的基础。它产生的链接是多元的、异质的、连续的、次第延展的。其链接模式是一系列的“and . . . and then . . . and then . . .”，力量之流通过这类链接而生成，并将情感灌注于作为“部分客体”的器官。并非是说马克思与弗洛伊德作出了同样的发现：欲望与劳动也并非同一事物，但是，这两大发现皆与资本主义的崛起有关。而“欲望机器”的概念最终将里比多与劳动联系在一起。《反俄狄浦斯》第二章聚焦于对“神圣家庭”的俄狄浦斯三角（daddy-mommy-me）的批判，第三章将俄狄浦斯问题与“原始人、野蛮人、文明人”的欲望生产与社会生产的讨论联系起来，强调它们体制上的联系与差异，重构了欲望与生产的关系，使“欲望机器”与其他的分裂分析概念如“解辖域化”、“再辖域化”、“解编码”、“再编码”、“生成”以及“游牧”等等的概念一道，成为德勒兹/加塔利后结构主义辞典中的重要术语。

（麦永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