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是当代主体性理论的核心概念,用以颠覆传统以理性为中心的主体观。这一由理性向欲望的转换,其最初的根源应追溯至20世纪初俄国革命时期的流亡哲学家亚历山大·科耶夫在法国巴黎高等研究实践学校开讲的历时六年(1933—1939)的“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系列研讨班。科耶夫通过对黑格尔哲学的解读,揭示出历史的主体实为欲望的主体而非理性的主体。因为根据黑格尔的理论,作为真正的人性现实的自我意识(动物没有自我意识)的根基不是纯粹认知的消极沉思(在沉思中,认知主体完全迷失在他所认知的对象中,而不会意识到自己,也就是说,认知性的沉思不会使人产生自我意识,“我思”并不意味着“我在”,而恰恰意味着我不在),而是欲望(“那个被其正在沉思的对象所吸引的人只有通过一个欲望才能返回自己”,“的确,当人体验到一个欲望,例如当他饿了,当他想吃东西并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必然会意识到自己。欲望总是显示为我的欲望,而且为了显示欲望,人必定会用‘我’这个词”)。正是通过对自我意识即人的本质乃是欲望的强调,科耶夫使黑格尔的哲学远离了从笛卡尔到康德的将先验意识看作人的本质的认识论传统,而重新汇入了以斯宾诺莎为代表的视欲望为人的本质的哲学传统,并开启了从拉康到德勒兹的后现代性“欲望力批判”哲学。经过分析,科耶夫指出,真正的人性欲望不同于动物性的欲望,它指向的对象不是实在的物,而是他人的欲望。这种对欲望的欲望就是希望被他人所“欲望”,也就是希望被他人“承认”。因此,人性的欲望就是要求得到承认的欲望。
沿着科耶夫开启的把欲望作为理论探讨之中心的道路,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对欲望作了更为深入的研究。拉康欲望观的独特性主要体现在他对需要、要求、欲望这三个常被混淆的概念的区分上。拉康认为,需要是纯粹的生物性本能,其“存在”是短暂的,需要表达在语言中便转化成了要求。要求是人际性的,因为它总是指向一个他者;要求具有双重性:表面上它是对某一特定的需要的对象的要求,然而深层次上它却是对超越了具体对象的爱的要求。那么欲望是什么呢?拉康说:“欲望既不是对满足(需要)的渴望,也不是爱的要求,而是从后者减去前者所得的差数,是它们的分裂的现象本身。”拉康的欲望概念不仅仅来自弗洛伊德的有关爱欲、里比多和愿望的基本观念,而更主要的是来自黑格尔的欲望概念,尤其是由科耶夫讲解的《精神现象学》,在此黑格尔提出欲望乃是一种欠缺和不在场。欲望是一种基本的欠缺,是存在的一个空洞,能满足它的只有一种“事物”——即他者的欲望。以他者的欲望为对象也就是以“对象之欠缺”为对象。因此从一开始,欲望就是超越任何对象的根本的否定性。与要求相同的是,欲望保持了一种绝对性或无条件性和一种对他者的指向性。而与要求(因而也是与需要)不同的是,欲望超越了意识的表达,它是需要表达在要求中所产生的被排斥或压制在表达之外的剩余。因此压制构成了欲望的真理。欲望具有一种语言的结构,却从未被主体如其所是地言说。它之通过压制而产生正是无意识的构成性标志之一,是欲望赋予无意识以意指效果。欲望破坏了意识的能动性;它通过要求说话,作为要求的反面或边缘在起作用:“欲望依赖于要求——要求通过表达在能指中,留下了一种在其下运行的转喻式的剩余物,一种不可确定的因素……一种被称为欲望的因素。”
所谓欲望是转喻指的是欲望本身永远也不能被充分表达。无论主体要求的是什么,他得到的永远只是满足需要的对象。在徒劳地试图表达欲望时,欲望着的主体不断地从一个要求转到另一个要求,从一个能指转到另一个能指。因此,与需要不同,欲望是永远不能满足的。如果说需要可以被满足,而后便不再激发主体,直到另一个需要产生,那么欲望则始终保持着其压力。欲望的实现不在于其被“满足”,而在于欲望本身的再生产。要求是对想象的主体—对象、自我—他者关系的语言表达,而欲望则总是大他者(Other)的一种效果。这个大写的他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场所,即法则、语言和象征秩序的所在地。幼儿必须在这个秩序中找到其位置以成为一个说话的存在,拉康说:“由于欲望是由一种受语言支配的动物产生的,所以人的欲望就是大他者的欲望。”
“人的欲望就是大他者的欲望”,这个拉康一再重复的命题,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含义:
一、欲望本质上是“大他者的欲望的欲望”,这既是指成为另一个欲望之对象的欲望,也是指被另一个欲望所承认的欲望。
二、主体是作为大他者来欲望的,就是说,主体从另一个主体的角度来欲望。其结果是“人的欲望的对象……本质上是别人所欲望的对象”。
三、欲望是对大他者的欲望。这个基本的欲望是对母亲的乱伦的欲望。(www.xing528.com)
四、欲望总是“对别的东西的欲望”,因为不可能去欲望已经拥有的东西。因此,欲望的对象总是不断地被延搁,所以说欲望是转喻。
五、欲望最初产生于大他者的领域,即无意识域。因此,从拉康的这个命题中得出的最重要的一点是:欲望是一种社会的产物。也就是说,欲望不是个人的“事务”,它总是在与其他主体的欲望的辩证关系中形成的。
总之,对拉康而言,欲望不是“本能的”欲望,而是语言和无意识的效果。欲望之欠缺实基于语言能指链之欠缺。故而拉康说:“欲望之功能乃为能指在主体中之效果的最后的残余。欲望实为弗洛伊德式的我思。”
拉康的欲望概念在当代理论场域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过,他却受到了来自德勒兹和加塔利的挑战。德勒兹和加塔利对拉康欲望理论的批判主要集中于后者视欲望为语言中的欠缺的观念。他们认为,这种来自柏拉图传统的把欲望解释为欠缺的否定性观念,“把欲望变成了一个唯心主义的(辩证法的、虚无主义的)概念”,按此,欲望被视为“攫取”而不是“生产”。但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看来,这种欲望逻辑是对欲望的歪曲。因为欠缺绝不是本原的,它是在社会生产中并通过社会生产被制造、规划和组织的。蓄意地制造欠缺,这是市场经济的功能,是统治阶级的艺术。事实上,“欲望并不欠缺任何东西;它不欠缺对象。相反地,在欲望中缺失的是主体,或者说欲望欠缺固定的主体;除非有压抑,否则就没有固定的主体。欲望与其对象是一致的,而且就是同一种东西:机器,机器的机器。欲望是机器,欲望的对象是另一部与之相联结的机器”。欲望是机器,它生产万物,它以一种非连续流动和“间断性流动”而运行,总是在制造与部分对象以及别的欲望机器的连接。欲望是无主体的,也没有任何确定的对象,它是由无意识以各种类型的“综合”而引发的情感和里比多能量的持续生产,是没有任何意义和目的的能量之流。如果说存在有意义,那也不过是欲望生产的副产品,是被永恒的欲望之流冲到岸边的转瞬即逝的形象。作为一种自由的生理能量,欲望追求包容性的而非排他性的关系,同物质流及部分对象建立随机的、片段性的、多样化的联系,“欲望的唯一客观性就是流动”。
显然,德勒兹和加塔利是在张扬一种尼采式的肯定生命强力的欲望观。在写于1962年的《尼采与哲学》一书中,德勒兹对尼采的“权力意志”做了重新诠释:“权力意志本质上是创造和馈赠:它不渴求,不寻求,也不渴望,最重要的是它不渴望权力。它只是馈赠:权力是意志中不可表达的东西(是流动的、易变的、可塑的东西);权力作为‘馈赠的美德’存在于意志中,通过权力,意志本身馈赠意义和价值。”按照德勒兹的理解,权力意志意味着一种决不妥协的活跃力量,它肯定生命,让生命充满强度。权力意志不是攫取和支配的欲望,而是创造和馈赠的欲望。它是充盈的而不是匮乏的,是主动的而不是被动的,是肯定的而不是否定的,是快乐的而不是痛苦的。它对抗的是那些充满怨恨、自责以及反生命的虚无主义的“奴隶道德”。就这样,德勒兹以及加塔利把尼采对权力的力本论(dynamism)解释以及对主动力量的肯定,转译为一种关于创造性欲望的理论,这种理论宣扬欲望的生产性,并谴责各种试图弱化或瘫痪欲望的社会力量。
(严泽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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