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轮回(Ewige Wiederkehre)是尼采哲学的核心术语。表面上看来,尼采的“永恒轮回”不过是袭用了很多民族都流传的古老神话,埃利亚德在《永恒轮回的神话》(The Myth of the Eternal Return, 1949)中指出,对万事万物都轮回或转生、重生的信念是人类最古老的一个神话。永恒轮回的神话一般被认为是原始社会或农业社会的产物,它是对宇宙和时间最古老的沉思。尼采既不是利用这个古老的神话的内涵,也不是要恢复古代的自然观和时间观,而是要克服现代西方虚无主义危机。这一虚无主义的危机是由柏拉图主义的理念世界、基督教的彼岸世界以及现代历史主义所导致的。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意欲克服这种虚无主义的万事皆空的思想。
尼采最早是在《快乐的科学》中讲到了永恒轮回的学说:“假如恶魔在某一天或某个夜晚闯入你最难耐的孤寂中,并对你说:‘你现在和过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将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绝无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种痛苦、欢乐、思想、叹息,以及一切大大小小、无可言说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现,会以同样的顺序降临,同样会出现此刻树丛中的蜘蛛和月光,同样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时刻和我这样的恶魔。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停地转动,你在沙漏中,只不过是一粒尘土罢了!’你听了这恶魔的话,是否会瘫倒在地呢?你在以前或许经历过这样的时刻,那时你回答恶魔说:‘神明,我从未听见过比这更神圣的话呢!’现在你是否会咬牙切齿,诅咒这个口出狂言的恶魔呢?倘若这想法压倒了你,恶魔就会改变你,说不定会把你碾得粉碎。‘你是否还要这样回答,并且一直这样回答呢?’这是人人必须回答的问题,也是你行为的着重点!或者,你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人生,均宁愿安于现状、放弃一切追求?”可见,永恒轮回是权力意志学说的一个深化。如果没有权力意志的话,永恒轮回就会陷入虚无主义之中,因为如果“万事皆空,一切相同,一切俱往”,如果现实的世界就是一个不断生成和消灭的过程,那么一切就毫无意义,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一切都“永恒轮回”,那么没有任何新的可能性,也没有任何高级的目的,这就会使人陷入极度的绝望之中。只有以权力意志肯定这个生成的世界,肯定生命本身在生成中的存在,人类才能克服虚无主义的绝望,克服要向所有逝去的进行复仇的怨恨心理,积极地面对这个本来就有限的且永恒轮回的世界。
永恒轮回学说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思想的顶峰,这一学说代表了尼采哲学中最美妙的、最诗意的、也是最形而上学的部分。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通过各种各样的隐喻表达了这种对生命的积极肯定所达到的新境界,他将永恒轮回比喻为孩子的游戏,比喻为指环的联盟,比喻为鹰与蛇的纠缠,比喻为酒神的歌舞。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部分“论救赎”(Erlösung)一节中,尼采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阐述了永恒轮回学说的含义,那就是要把生命从对时间和“过去”的复仇心理中解放出来,获得最高程度的自我肯定。如果一切创造都将在时间之流中生生灭灭,一切当下都会注定要成为过去,一切并没有一个永恒的意义,而是一个永恒的生生灭灭的过程,那么,生命就会由于无意义的虚无感而绝望,并仇恨一切生成的和过去的事物。如果不能把“过去如此”(Es war)变成“我愿意如此”(So wollte ich),那么,所有的“过去如此”之物都是一种偶然性,一些毫无意义的事件,一个令人彻底厌倦与绝望的世界。只有以权力意志去积极肯定这个永恒轮回的生命,而不是将其视为纯粹的偶然性的生成之流,生命才能从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以及基督教的彼岸世界的幻象中解放出来。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哲学戏剧中,尼采揭示了永恒轮回学说的复杂性。并不存在着一个简单的永恒轮回的神话,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克服虚无主义困扰的自我教育的体验。要想在最大程度上肯定生命,就必须先体验生命的虚无;要想得到永恒轮回的狂喜和游戏,就必须经历生命的变形和历练,经历深渊一般沉重而恐怖的思想磨炼;要想得到健康和康复,就得先遭受大病的痛苦折磨;要想摆脱怨恨和复仇的心理,就得先感受恐惧与颤栗。“永恒轮回”的思想不啻一场巨大的斗争之后所得到的快乐和解脱。“永恒轮回”就是“热爱命运”,就是以“权力意志”肯定永恒轮回本身。
从永恒轮回的字面上来看,这一学说包含着某种悖论式的时间观念。因为,“永恒轮回”既不等同于基督教的“永恒”的时间观念,也不等同于神话的“轮回”的时间观念。实际上,在《历史对于生命的利弊》中尼采早已提出了一种超历史的和非历史的时间性,这种时间性就是“瞬间”或“当下”(Augenblicke)。这种时间性不是超时间的彼岸世界的永恒,也不是一条由过去、现在和将来组成的时间箭头。相反,这种时间性具有某种新奇的特征,它既是流逝的和生成的,也是当下的瞬间就可以达到永恒的。这种时间性是克服了基督教的时间性和现代历史主义的时间性之后的新生命的时间性。(www.xing528.com)
从永恒轮回的字面上来看,只有有限的存在才会永恒轮回,而无限的存在则会自足不动。因此,永恒轮回实际上乃是有限的同一事物的不断重复。在有限的多样的同一事物的永恒轮回中,我们会发现万事万物不断生成的存在。每一次轮回并不是同一事物的简单重复,而是事物自身的自我创生和不断选择的过程。尽管没有超验的和终极的意义,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一切终归于虚无。因为,正是在同一事物的永恒轮回之中,我们才看到了生命本身的自我存在和价值,从而也看到了万事万物的自身存在,整个自然处于一个各安其位的等级秩序之中,没有外在于自身的价值、意义和目的。当此之时,“万物是自己跳舞:它们出来,手拉着手,欢笑,逃开,然后返回。万物走了,万物回来;存在之轮永恒地转动。万物死亡,万物复生,存在的岁月永恒地流转。万物破碎,万物重新组合,同一个存在屋宇永恒地自己建构。万物分离,万物复又相聚;存在之轮永恒地忠于自己。存在开始于每一瞬间;彼处之球围绕此处之球永恒地转动。中心无处不在。永恒之径充满了曲折”。
可见,“永恒轮回”学说就是尼采的“快乐的科学”,它通过强有力的权力意志,克服了对一切皆变以及一切皆轮回的恐惧和厌倦,积极地肯定和赞美生命自身。只有生命才可以说出“我渴望再来一次,我想要永恒地轮回”的呼喊,只有生命才可以选择肯定自身。可以说,尼采的酒神精神所赞美的对象就是永恒轮回的世界,而权力意志所要肯定的内容就是万事万物存在的永恒轮回,就是生命自身,就是自我克服者在大地上的诗意的栖居。永恒轮回思想既是对那些“人性、太人性”的现代思想的批判,也是对基督教的民众柏拉图主义和禁欲主义道德世界的批判。
永恒轮回思想是尼采思想最为积极的和建构性的一面,也是尼采哲学最为健康无害的一面;它不仅是尼采哲学思想的顶峰,而且也是其洋溢着快乐与幸福的诗歌以及令人难以捉摸的那些隐晦的教诲的根源。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对现代西方哲学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海德格尔将其视为一种存在学说,并在其《存在与时间》中发展了他的“当下”的时间观;卡尔·洛维特将其视为重返古老的自然观;德勒兹将其视为对多样性的肯定;福柯将其视为人的终结;德里达将其视为解构的游戏性。可以说,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不仅是这位古典语文学家从古典思想中所获取的美妙的思想,而且也成为整个后现代主义思想的发源之一。
(张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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