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异”,是哲学家德里达为显示自己的思想风格而生造出来的一个符号。“延异”既不是一个词,也不是一个概念,这是德里达反复强调的一个观点。人们甚至还可以补充说,“延异”什么也“不是”,或者“延异”就是“一切”。如果要运用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确定的分类标准来框范“延异”,那么,它就立即逃避了所有词语和概念形成的囚笼,而隐迹于言语至上的语言体系之中。如果要追问这么一个符号有什么意义,在真实世界有没有对应物,那么,人们就立刻陷入一个既必须肯定回答又必须否定回答的“绝境”之中:就它负载着过度的意义而言,你必须肯定地回答;而就它根本就是以“语言反对语言”(诺里斯语)来说,它根本就没有现实对应物,你就必须否定地回答。
从字型上说,“延异”(différance)是“差异”(difference)的变形,将“差异”之中的一个字母“e”变成字母“a”。首先,这样的书写变形产生了一种暴力入侵的视觉效果,一个“a”横空而降,十分突兀地插在“差异”之中,如君主的利剑刺入罪犯的心脏,如金字塔将死亡意象笼罩在快乐的生活世界上。其次,这样的书写变形只能由视觉来把握,听觉根本捕捉不到“延异”与“差异”之间的区别,因为在法语之中différance和differ-ence的发音是完全相同的。是故,différance隐含着德里达解构的一个基本策略,那就是以文字符号来颠覆发音符号的特权,以沉默的书写来抵抗语音的统治。这就是“以语言反对语言”,以“文字”来消解“逻各斯”无所不在的霸权。第三,这个突入和穿越了“差异”的符号“a”,位于拼音语言字母表的开端,用这个字母来置换“差异”之中的字母“e”,就大有深意,即暗示“延异”就是起源,书写语言是发音语言的原型。不幸的是,在“逻各斯中心主义”这个充分言说的时代,沉默的文字以及有关文字的思考,都惨遭废黜,被置放到括号之中存而不论了。德里达用象征着起源的字母“a”来侵入“差异”,就表明要把文字的生命力从“逻各斯”的统治之中解放出来。最后,“延异”之中的字母“a”体现了一束具有方向感的力,这种力显示了“解构”的生产性和冲突性。作为差异系统变形的产物,“延异”蕴含着差异游戏的无限生成运动,将一切静态结构的文本转化为动态生成的文本,从而决裂了自我接近和自我封闭的系统。作为差异游戏,“延异”之中又包含了一系列不可和解的矛盾和永无止境的冲突,它既不是“是”,也不是“不是”,既不在场也不缺席,既非言语也非文字,既不是感性也不是理性,而是超越于所有二元对立之上并颠覆了二元对立系统的差异之差异,差异之游戏。
“延异”既是对“差异”的变形,也是差异系统游戏的产物。“差异”深深地隐藏于同一系统内部,先于一切约定俗成的观念、先于一切结构整体而存在。因此,“差异”就是源始的踪迹,就是在“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威压之下化作沉默渊流的源始书写。“差异”以及哲学家对于差异的思考,贯穿了整个人类思想的历史。所谓历史,无非就是差异的呈现,或者通过差异来写出异端、写出歧义、写出独特性以及写出陌生的他人。“差异”书写“差异”,就是踪迹的游戏,就是“解构”,就是“延异”。德谟克利特让原子偏离轨道的运动,不仅是思想歧义的象征,而且还成为现代个体性意识的历史原型。《巴门尼德篇》之中雅典的异邦人把“多”引入“一”之中,从而引发了西方存在论历史上的第一次地震。这个异邦人,以及他所向往的“多”,就是“差异”,以及“差异的游戏”。普罗提诺《九章书》将差异的源始形式看作是“无形式的踪迹”,而在语言之中追寻这种差异的源始形式,就是语言对自身发动的战争。甚至在卢梭、狄尔泰以及胡塞尔的文本之中,也可以发现一些“不可还原的差异”的踪迹,显示出其理论基础无止境的“延异”。
但“延异”之中的“差异”更接近于拉丁语源(differre)。拉丁语之中的“差异”包含两个意思,一是观点的分歧,意见的争论;二是空间之物彼此分隔以显示区别。德里达在铸造“延异”时,更多地接纳和消融了黑格尔、尼采、弗洛伊德、海德格尔和列维纳斯的思想。黑格尔在耶拿《逻辑学》之中提出了“某种绝对不同于简单性的关系”的“差异”关系,德里达将这种关系发展为一种冲突性、生产性和决裂性的关系,让“差异”激进化,决裂黑格尔辩证法的“扬弃”,成为一种拒绝和解的断裂运动。尼采的权力意志之中包含着一种酒神一般迷醉的爆破力量,一种可以转换成隐喻、象征和梦想的力量,一种将真理和意义化为幻象的力量,它们形成一束“差异”,动摇了以“逻各斯”为根据的存在—神学的历史。弗洛伊德的神经科学纲领和无意识心理学为德里达出示了一幅心灵书写的画面,那就是“差异的踪迹”及其游戏抹杀了自我在场的确定性,从而富有成效地解构了“逻各斯中心主义”,演示了文字的文学生成。海德格尔提醒人们不要忘记“存在之意义”的方式,是刻意地描述“存在”与“存在物”之间的差异,但德里达以为,海德格尔在把存在规定为“在场”的时刻,又淹没了他自己开启的“差异”,可悲地成为他立意要颠覆的传统哲学的猎物。德里达将眼光转向策划了古典存在论决裂的列维纳斯,从他的“绝对相异性”之中解读出被言语压制在完整的连续性之中的绝对过去,及其不可还原的差异形式。将“差异”的种种面相以及复杂的力量网织起来,就铸造了“延异”,这是一种比一切存在论、一切形而上学和一切神学都古老的源始书写形式。
作为源始书写形式,“延异”是一种在空间之中产生间隔(spacing)的力量,一种产生界限同时又不断地逾越界限的动作。空间化区分了内与外,差异的游戏从系统之内产生了源始的文字,然后又把源始文字作为绝对的外在性置于系统之外。用德里达的话来说:“延异是众多差异、众多差异的众多踪迹的系统游戏,以及使众多要素彼此相关的分隔运动。”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述:“延异就是差异的分隔运动,以及作为差异的分隔运动。”不断产生分隔,不断产生差异,就是不断地确立界限又不断地逾越界限,由此导致无限地越界,无限地接近他者和倾听他者的语言。“延异”总是在超越“大写圣书”和“唯一语言”,总是在破除百科全书的痴妄,诗歌绝对自律的迷妄,以及绝对自我的僭妄。“书写之当下的延异,是书与书之间的距离”,因此“延异”就是空无。(www.xing528.com)
作为源始书写形式,“延异”总是发生在时间之中。包含在其中的这层时间性含义,是由“延宕”(temporarization)来表示的。延宕是时间之中的拖延,耽搁,是产生空间间隔的运动之同时发生的时间化运动。这个“延宕”是拉丁语的“差异”一词的特殊意义,表示当下“在场”的虚幻性,而指向一个不可呈现的过去或者一个不可预料的未来,总之是指向一种不可还原的绝对差异。延宕构成了“延异”的时间化向度,将在场和缺席、呈现与消失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消解了。延宕造成“延异”的拖延效果,将意义的呈现推到了无限遥远的地平线之外。按照现代语言学,意义与声音、所指和能指、价值与媒介之间的关联是随意武断的关联,而词语只有在差异系统之中才生成意义。“延异”就是将差异游戏激进化,以泯灭所指和能指之间的界限,并推动指称活动以符号消灭事物,以能指置换所指,将媒介变成价值。以符号指称符号的无限运动,造成了生产文本意义的“指称链条”上所指的空缺,那个作为“先验所指”的终极意义就永远被延宕在中途,而不会直接呈现于当下在场之中。一切指称因此而永远不会功德圆满,存在—神学及其基础“在场形而上学”就在这种世界游戏之中被动摇了。这种情形就是雅毕斯(Edmond Jabès)在《问题之书》之中呈现的关于书写的灾难景象:作为“延异”,“问题之书”在延宕自己和书写自己,所有的字母都为缺席构型。这种情形也就是胡塞尔在《观念I》之中所描述的德累斯顿画廊里的关于“声音与现象”之谜,“一个在我们面前发出声响的名字”(这一次不是“书”,而是“声音”),“令人想起德累斯顿的画廊”(这一次不是“字母”,而是“图画”):一幅画再现一个油画画廊,这个画廊又再现了另一些画,这些画使人看到了一些可以明白的含义。可是,这些含义被延宕在中途,永远没有出现于当下在场之中。
除了空间上的分隔、时间中的延宕之外,“延异”还有一层更复杂的意思,那就是弥漫于时间和空间的散播。“散播”(disseminations)是一个用“播撒种子”(seme)和“散播精子”(semen)两个词语做的文字游戏,同时还取用复数形式来显示它在运动之中的生产性和冲突性。人们已经在现代主义文学的词语挥霍、风格过度以及标新立异的追求之中熟悉了“散播”,说实在的它们就是用语词反对语词,以符号反对符号,从而在冲突之中拓展文本边界,以及产生多元意义的过程。“散播”就是“延异”,意味空无而且不可以定义。它们所呈现的是分裂的形式和差异的力量破除语义学视界的状态,一种决裂一元论书写方式和阅读方式的实验,一种中断直线时间和历史逻辑的解构姿态。德里达认为,“散播”生产多元意义或者多元主义,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进步。“散播”表明,文本内在的差异力量不能还原为简单的本源,也不能归结为一种终端的在场,同时还不可确立一个稳固的中心。“散播”之中的字母“s”,似乎应该大写,它表明“唯一语言”的梦想应该醒觉,“逻各斯”的统治应该终结,意义总是在延宕之中产生差异,总是在规避逻辑的宰制。“散播”是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复杂连接,是文本生殖力的解放,以及多元性在文本网络之中的弥漫。“散播”,就是“延异”在文本层面上实现的“踪迹游戏”,文本就如同无底的棋盘,意义被置于多元意义弥漫的深渊。
德里达认为,“延异”比存在论、辩证法和形而上学更加古老,但是在“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统治下、在充分在场和充分言说的时代被窒息了。如果说,德里达呼应了后现代的声音,张扬了意义多元主义,那么,这种后现代的确就是被重述的后现代,是对前现代、甚至是前古典的重访。一方面,无止境地决裂权威强加的“唯一词语”就意味着要把一切意见提交给“歧异”(利奥塔语)的法庭,在彼此冲突之中接近真理;另一方面,“延异”是一种朝向世界的欲望和活力,给迷茫之中没有方向感的人以“世界感”,或者“世界意义”(南希语)。总之,“延异”是一种需要颠覆和转换视角才能得以理解的哲学承诺。
(胡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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