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表演是美国当代著名的酷儿理论家朱迪斯·巴特勒提出的一个在性别研究领域具有重要意义的命题。在1990和1993年,巴特勒相继发表了两本堪称性别研究经典的理论著作:《性别烦扰: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及其续篇《至关重要的身体:论对“性”的话语限定》。此二著一出,即奠定了巴特勒在酷儿理论研究中的核心地位。巴特勒称自己的工作是“性别本体论的批判性系谱学”,即揭示性别的建构性质及其机制,指出主体的性别身份——无论是生理性别还是社会性别——并不是制度、话语、实践的原因,而是它们的结果,也就是说,不是主体创造了制度、话语、实践,而是它们通过决定主体的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性欲倾向而创造了主体。因此,主体的性别身份不是既定的和固定不变的,而是不确定和不稳定的,用她的话来说,是表演性的。性别乃至一切身份都是表演性的,这无疑是巴特勒理论中最核心的观念。然而,不同寻常的是,“表演性”(performativity)这一在巴特勒的理论中如此关键的概念,她却并没有加以明确界定,而是让其处在意义的模糊地带,使其保持开放的语义张力,在不同的语境中进行语义的“表演”。于是,在巴特勒的著作中,“表演性”这一概念至少是在两个界线模糊的“舞台”上进行“表演”。一个似乎是通常意义的“戏剧舞台”,所谓“性别表演”就是“我”在扮演或模仿某种性别,通过这种不断重复的扮演或模仿,“我”把自己构建为一个具有这一性别的主体。这显然是对波伏娃的著名洞见——“一个人不是天生为女人,而毋宁说是变成女人的”——的重写。可见,巴特勒亦像波伏娃那样认为,性别不是固定的形式,而是一个无始无终的过程,所以,它不是我们所“是”,而是我们所“做”的东西。不过,正如巴特勒指出的,对波伏娃来说,性别是“建构的”,但在她的表述中却隐含着一个行动者、一个“我思”,这个行动者以某种方式具有那种性别。这样,建构变成了一种选择的形式。那么,与波伏娃的存在主义式观点不同的是,巴特勒否认在性别身份背后有一个自由选择的意志主体,决定着性别是什么。在她看来,并不存在先于性别表演的“我”,因为那个“我”是不断重复的产物,也就是说,那个“我”仅仅是通过某种对自身的重复而获得的身份的外表,因此,“我”总是要不断地被维持这种重复本身的实践所取代。这就意味着,主体是一个表演性的建构,是通过反复重复的表演行为建构起来的“过程中的主体”。为避免误解,巴特勒有时将“表演性”(perfor-mativity)与“表演”(performance)区分开来,表演总是预设了一个表演者,一个作为行动者的主体,而表演性则没有。这样,“表演性”就是一个“表演”的悖论,表演先在于表演者,表演者只是表演产生的效果。经由这个悖论,巴特勒的“表演性”概念过渡到由语言学和哲学搭建的“话语舞台”。在这里,不仅主体的社会性别,甚至生理性别(身体),亦是话语的表演性建构的产物。在这里,“表演性”具有不同的面目:阿尔都塞的“询唤”、福柯的“建构”、奥斯汀的“行事”、德里达的“引用”。
从福柯的观点来看,身体的表演性表现为话语对身体的建构。福柯在《性史》中认为,性或身体并不是一个生物学事实,而是权力话语实践建构的产物,这样一种“建构主义”的立场无疑是巴特勒的“性别表演”论的基础。通过引用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论,巴特勒进而指出,话语对性别(sex /gender)的建构是通过“询唤”(interpellation)达成的。她写道:“考虑一下医学询唤的情形,这种询唤(尽管最近出现了超声波扫描)把一个婴儿从‘它’转变为‘她’或‘他’。在此命名中,通过对性别的询唤,女孩被‘女孩化’(girled),被带入语言和亲属关系的领域。但这种对女孩的‘女孩化’却不会就此完结;相反,这一基本的询唤被不同的权威反复重复,并不时地强化或质疑这种自然化的结果。命名既是设立界线,也是对规范的反复灌输。”也就是说,无论是在出生之前通过超声波检查,还是在出生之时,婴儿的性征(sex)一旦被宣布——“这是一个女孩/男孩”——对性别的询唤就发生了。婴儿成为一个性别的主体。巴特勒当然是在阿尔都塞的意义上使用“询唤”这一概念的,用以描述主体获得的位置或身份是通过某种“召唤”的行动而被赋予的。阿尔都塞在《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一文中指出,“询唤”乃是意识形态“表演”或“起作用”的方式,即通过某个权威人物,把个体“召唤”进其社会或意识形态的位置,也就是说,把个体“转换”成为主体。为说明这一点,阿尔都塞举出警察在大街上向某个人喊“喂,你别动!”的例子。通过呼喊,警察把那个人询唤为一个主体,而通过转身,那个人接受了他的如此位置。阿尔都塞写道:“仅仅通过这一百八十度的转身,他成为了一个主体。为什么呢?因为他认识到那召唤‘确实’是对他发出的,‘被召唤的确实是他’(而不是别人)……意识形态的存在和把个体召唤或询唤为主体是一致的,而且就是一回事。”警察在大街上把某个人询唤为主体,就像医生或护士在产房里宣布婴儿为女孩/男孩。因此,在巴特勒看来,性别是询唤的结果。也就是说,当医生或护士宣布“这是女孩/男孩”时,他们不仅是在报道他们所看到的情况,他们实际上是在赋予一个身体某种性别,而这种性别在话语之外是不可能存在的。换言之,“这是一个女孩/男孩”这一陈述是表演性的,它不是一种对事实的陈述,而是一种询唤,正是这一询唤开始了主体的性别化过程。这样,波伏娃的那句名言就可以改为“一个人不是天生为女人,而毋宁说是被叫作女人的”。
无论是福柯式的权力话语对“性”的“建构”,还是阿尔都塞式的意识形态对“性”的“询唤”,在巴特勒看来,都与J . L.奥斯汀所论述的语言的“表演性”或“行事性”(per-formativity)有关。可以说,奥斯汀讨论“如何以言行事”的言语行为理论,为巴特勒的“表演性”概念提供了语言学基础。根据巴特勒的观点,行事性言语是这样一种话语实践,它“展现或创造它所命名的东西”。因此,宣布“这是一个女孩”就不是一种中性的描述行为,而是一种把婴儿询唤为“女孩”的表演性/行事性陈述。从此,这一句话就会迫使“女孩”去“引用”性和性别规范,以便在那个“召唤”她的异性恋范型(matrix)中成为合格的主体。巴特勒说:“‘这是一个女孩’这一最初的行事性陈述,预期了‘我宣布你们为夫妻’这一认可的最终来临。”
不过,在巴特勒看来,言语行为理论的行事性言语——例如《圣经》中的例子:“要有光!”——似乎表明,正是通过某个主体的权力或其意志,一种现象被命名而成为存在。但巴特勒援引德里达指出,这种权力并不是某种起源意志的功能,而总是衍生的,是对规范、权威的“引用”。于是,从德里达那里,巴特勒引用了“引用性”(citationality)这一概念,用以扩展“表演性”的语义张力。她甚至声称,通过“引用性”来重新思考“表演性”,对于一种激进民主理论是极其有益的。因为“引用性”瓦解了一切权威起源的神话。如果说“表演性”还会给人造成是对某个原型的模仿的误解,那么“引用性”总是处在一条引用链中,没有起源,也没有终结。(www.xing528.com)
从“表演性”到“引用性”,或者把“表演性”看作“引用性”,巴特勒似乎更强化了她的“性别表演”论的颠覆潜力。在她看来,性别身份的建立总是一个对性别规范的引用、失败、再引用的循环往复的过程,这样,不仅主体不可能建立起任何稳固的性别身份,就连性别规范本身也在以种种方式进行的、反复不断的“引用”——“再引用”中松动、瓦解而丧失统治的效力。因此,巴特勒强调,“引用”应该成为酷儿政治的基本的颠覆性策略。“引用”不是试图从权力话语的外部反对它,取消它(这种在权力外部的抵抗已被福柯证明为不可能),而是尝试潜入权力话语的内部,在各个层面侵蚀它,改变它。这也许就是在“后革命”时代,抵抗政治所能采取的唯一有效的运作形式。
(严泽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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