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个词比“现代性”这个词的解释更加纷繁多样的了。一般来说,现代性是16世纪以来首先出现在欧洲的社会事实。但是,按照姚斯的考证,“现代”(modernus)一词在公元5世纪就出现了,这个词旨在将刚刚确定地位的基督教同异教的罗马社会区别开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现代”一词就意味着现在和过去的时间断裂。它在欧洲的一再使用,就是为了表现出一种新的时间意识,就是要同过去拉开距离而面向未来。它“把自己理解为新旧交替的成果”,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在历史上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现代——在查理大帝时代,在12世纪,在启蒙时期,都会出现这样为时间性的求新意志所主宰的现代。但是,现在通常说的现代,在时间断裂的意义上,只是针对中世纪。只是在同中世纪剧烈的对照中,只是在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同中世纪全面决裂的背景下,现代性才萌芽,它自身的独特性才崭露头角。但是,现代性到底有哪些特征?可以以最简略的方式对现代性进行叙事,而不是将它概念化。现代性的序曲阶段,是以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为标志,这是走出中世纪的开始,正是在这个阶段,人开始了自我发现,教会受到了质疑,社会的宗教色彩开始淡化,个人主义的种子开始发芽,世俗生活逐步获得了肯定。在这个意义上,现代性的过程,用韦伯的说法就是除魔化的过程,也是一个理性化的过程。现代社会的除魔化实践,逐渐在政治、经济、文化观念以及整个社会层面上表现出了它不同于中世纪的独特的现代特征。
而这些现代社会的特征,就构成了现代性的主要内容。那么,这个不同于中世纪的现代性到底有哪些内容呢?首先,有一种政治层面上的现代性:从马基雅维里到霍布斯到洛克,现代国家的概念建立起来。这个国家是技术性的人工制品,而非天然的秩序法则;是人间的社会契约,而非上帝的天意;是自然权利和意志的保障,而非是对它们的限制。这个现代国家的构想,就摧毁了中世纪政治的神学基础。这个现代国家的核心是,个人是最高的价值,个人及其权利是社会的法律、政治和经济的根基。这是从自由主义政制的角度谈论的现代性。其次,还存在着一种经济层面上的现代性。资本主义和工业主义从16、17世纪开始同时得到了发展,它们相互促进,商品经济的规模越来越大,中世纪自给自足的封闭的庄园经济遭到了破坏。农业社会的稳定性在逐渐瓦解,以工业经济为主导的现代大都市在形成,到了成熟的资本主义时期,一切都被商品化了,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旧时代“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个巨大的世界市场也开始形成,与之相伴的还有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出现。就观念而言,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从理论上让市场至上的经济观念合法化。这种观念同洛克的政治观念一结合,就奠定了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的完整版本。再次,从哲学上来说,笛卡尔的理性主义奠定了现代主体哲学。理性主体既是自然身体的对立面,也是自然世界的对立面。同培根一样,这个理性主体发誓要对自然世界进行征服和整饬,而这正是另一种形式的除魔实践,即清除自然界的魔法,这也是18世纪启蒙思想的一个来源。在这里,人从自然的背景中脱颖而出,并站在了自然的对立面来驾驭自然。到了18世纪的启蒙思想家那里,理性既是神学的对立面,也是自然的对立面。一切事物和观念都必须受到理性的审判。
就此而言,理性的意义多种多样,它是现代性的一个核心观念。韦伯同样将理性作为现代社会组织形式的内在根基。无论是现代国家,还是现代企业,其组织方式的内在脉络就是理性。但这个意义上的理性,指的是精心规划和仔细盘算。现代社会机构充斥着这种计划性。理性之所以受到推崇,是因为它能提高效率。这样的理性无所不在,以至于现代“国家生活的整个生存,它的政治、技术和经济的状况绝对地、完全地依赖于一个经过特殊训练的组织系统”。这就形成了韦伯那著名的“铁笼”。
到此,我们看到了作为历史实践过程的现代性:它是一种同中世纪决裂的多层面的历史进程(我们有时将这个现代进程称为现代化),这个进程是非人格化的物质层面上的,它包括政治、经济、技术和观念层面上的逐步现代化,这个进程迂回曲折,到了工业革命和法国革命之后的19世纪,也就是说,到了现代性的成熟时刻,它逐渐累积起来的形象就是疆域固定的民族国家,自由民主政制、机器化的工业主义,市场化的资本主义、主体—中心的理性哲学以及所有这些之间的功能联系,等等。但是,现代性,这种(现代化的)历史进程除了饱含它丰富的历史所指外,它还展现出某些独一无二的气质和禀赋,现代性还有自身的时间观念。这是另一层意义上的现代性。其核心内容可以表述如下:越是新的,就越是现代的。它为一种进步主义和发展主义的欲望所主宰。这种现代性具备一种明确的时间意识,“这种现代性是转瞬即逝的——今天的先进到了明天就过时了”,它意味着,较之过去的历史阶段,现在更为进步,更加成熟。“在对转瞬即逝、昙花一现、过眼烟云之物的抬升,对动态主义的欢庆中,同时也表现出一种对纯洁而驻留的现在的渴望。”这是现代性的一个气质。它首先是在波德莱尔那里得以表达。最后,这个现代性的物质化进程决不单单是自己孤独地前行,它毫无疑问将现代人携裹其中,并驱使着现代人不断地品尝和回味这个历史性的现代性浪潮。这就是现代性激发的个人体验。现代人和现代化进程之间就存在着这样一种互动的复杂的经验关系:现代生活锻造出了现代意义上的个体,锻造出他们的感受,锻造出他们的历史背影;同样,这个现代个体对现代生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想象和经验。现代主义文化,正是这种感受的各种各样的历史铭写,尤其是受到现代社会猛烈撞击的文人感慨的经验抒情,这个意义上的现代性指的就是一种人们对现代社会的体验,以及经由这种体验所表达出来的态度,人们通常称此为现代主义。其中一种表达了肯定的态度,即欢呼现代性的历程;而另一种则表达了否定的态度,现代性进程引发了人的暴躁、忧郁、焦虑、呐喊和反抗。物质性的现代性进程、被这种进程席卷而去的现代人,以及这二者之间敏感而丰富的经验关系,最后,贯穿在现代时期的对这个进程推波助澜或者相反的冷嘲热讽的各种哲学观念和时间意识;所有这些,构成了现代性的核心内容。不过,层面上的区分只是叙述的权宜之计,人们往往从整体上将现代性的几个层面关联起来。确实,现代性必须被视为是一个历史化的复杂的即便是内部矛盾重重的悖论系统,在其中,必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它像一艘巨轮一样,从16世纪开始慢慢驶离了完全由上帝宰制的那个中世纪码头。(www.xing528.com)
这样,就存在着作为一种物质实践过程的现代性;这种现代性还保留着进步主义的时间意识和历史意识;对这个现代性历程进行体验后表达出来的现代主义态度。现代性的每一个层面在自身的发展过程中,都遭到了反诘和批判。它既受到保守主义的攻击,也受到后现代主义的攻击。同时,现代性的各个层面也彼此不合拍,也发生争执,如美学现代性和社会现代性的争执。同时,现代性作为一种欧洲的特有现象,它的普遍性也开始遭到质疑。自由主义的政治经济是一种现代性,社会主义的政治经济是不是另一种现代性?这样,另类现代性和多元现代性的概念出现了。这样,人们不断地就现代性的概念发生争执,人们不断地质问是哪一种现代性?人们不断地质问是现代性的哪一个层面?现代性就在冲突中展开了它的叙事:现代社会同古代社会的冲突;现代文化和现代社会的冲突;现代技术同现代经验的冲突;现代欧洲同非现代欧洲地区的冲突;正是这些冲突引发了现代性的危机。于是,一种反现代性的欲望如同现代性欲望一样,固执地在现代性的历史中浮现。今天,各种各样的后现代主义是反现代性的最新的、最暴躁和最激进的表达。
(汪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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