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时间经验之概念表达的难以把捉,时间概念史的演变情况不同于空间概念的情形。奥古斯丁曾经感叹:“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却茫然不解了。”(《忏悔录》卷十一)这是对时间经验之概念把捉困境的经典表述。因此,正如黑格尔所说:“绝没有任何研究时间的科学,对应于研究空间的科学,即几何学。”(《自然哲学》第一编第一章)海德格尔也说过:“如其所是的时间只能是哲学的课题。无论以自然科学的方式,还是以人类学的方式,时间本身都不让自己有所道说。”(Zollikoner Seminare, Frankfurt am Main, 1987)。时间具有某种秘密的性质。因此,时间的概念史不过是(也许也只能是)时间的误解史。全部时间概念史也许都是在人类知识的宏观层面上印证着和一再重复着奥古斯丁在个人思想层面上曾经遭遇过的困境或绝境。但是,也许正因为如此,这才是时间概念的历史,因为时间本身也许就是误会、误差、差异、歧义、延伸、延长、延迟、延异的代名词。而一部“时间的真理史”也许恰好就不再是关于时间的历史。
然而,时间问题又无论到哪里都与永恒真理和永恒意义问题纠缠在一起。时间与永恒,这也许是一对孪生的相互错乱的双胞胎。赫拉克利特曾经说过:“时间(αιων,有年岁、时间、永恒等义)是一个玩跳棋的儿童,儿童掌握王权!”柏拉图定义时间为“永恒之运动的影像”(《蒂迈欧篇》)。亚里士多德把时间定义为“时间是关于前后运动的数”(《形而上学》第四章)。在基督教经验那里,时间成为通往永恒的通道。(比较:pas-sage,通道;passive,承受[苦难] ;passion[承受]激情。)尼采的瞬间永恒轮回思想倒转了柏拉图—基督教的时间—永恒关系。“那是人生吗?好,那就再来一次吧!”(《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人的成熟:找回儿童游戏的严肃。”(《善恶彼岸》断章第974)
尼采从柏拉图—基督教返归赫拉克利特。这意味着:永恒的意义要从时间获得,而不是相反。(当然,这绝不意味着:永恒被理解为时间的持续。)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开启了时间概念的新时期。
但是,从尼采开始的时间概念的代价是哲学与科学的时间概念的分裂;或者说,这本来就是在这个由来已久的分裂大背景中发生的事件。从伽利略(1564—1642)和维科(1668—1744)的时代以来,时间经验之概念化的困难就已经导致了现代哲学和现代物理学在时间问题上的分歧。一方面,在科学上,从古希腊丰富的空间思想到近代广延概念和绝对背景空间概念的演变(参见“空间”词条)导致了对时间概念的几何化、抽象化和数量化。结果便是:无论是在牛顿经典力学的绝对背景时空概念中,还是在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四维时空概念中,时间都是完全被空间化了的。另一方面,哲学则一直在尝试解说时间本身的独特性质,乃至试图以时间性为主导来构建一种与相对论的四维时空相对立的时间—空间概念。
在这个过程中,康德和黑格尔的时间、空间思想首先表达了德国古典哲学试图在哲学中理解和整合科学的宏伟抱负,虽然这种抱负并未获得20世纪科学以及带科学倾向的哲学的认可。康德在其《纯粹理性批判》的“先验感性论”中把空间和时间视为“先天感性形式”。先天感性的直观形式即空间和时间是认识的前提条件,它们直接规定了为我们所认识的对象的性质。在其“图式论”(schematism)中,时间则被视为连接完全异质的现象和纯粹知性范畴的中介,因为只有时间才既是纯粹的、无任何经验内容的,同时又是感性的。康德先验哲学每当遭遇困难便不得不回到时间、倚重时间,这表现了超时间的科学—形而上学体系的内在困难。后来海德格尔对康德图式论、想象力乃至先验统觉之时间化的解读(《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强化了时间概念在康德思想中的重要性。
黑格尔在其《自然哲学》中批评牛顿力学的绝对时空观未能从空间点的“彼此并列”、“漠不相干”状态中凸显出时间点的独特规定性:作为变易本身的绝对当前属性。他批评说,在力学的“空间和时间”中的“和”字未能表达从空间到时间的辩证进展。而“哲学就是要与这个‘和’字作斗争”。“空间和时间”中的“和”字表明:时间被空间化地与空间并置。对此,法国现代哲学家柏格森曾进行深入批判。他反对将时间空间化,提出“绵延”(durée, duration)概念以描述时间本身的不可被空间化的内在经验。(www.xing528.com)
海德格尔批评黑格尔的时间点的充满辩证否定性活力的点性仍然没有把捉本真的时间性,因为这个点性乃是来自“精神”的规定,未能在其“存在”中得到把握。在以《存在与时间》为代表的前期海德格尔的基本存在论思想中,一方面,就其理论旨归而言,本真时间性的展开是为揭示存在的意义问题服务的;另一方面,就其展开途径和基础而言,本真时间性的解说又必须是通过此在的生存论解释学和现象学描述才能得到的。因此,在早期海德格尔那里,时间问题无时不与存在问题联系在一起。“时间是解说存在意义问题的境域。”在赢得此一境域之后,《存在与时间》本来还应该有一个“时间与存在”的部分以及清理存在论历史之部分的。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处理时间、空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上遭遇了困难,《存在与时间》成为一部未竟之作。这一困难导致海德格尔时间—空间思想的转向。在《存在与时间》第70节中,海德格尔曾经“试图把空间性归结为时间性”,而在后期演讲“时间与存在”(1962)中,海德格尔则明确承认《存在与时间》中的“这种企图是站不住脚的”(《面向思的事情》)。但这也绝不意味着:在以“时间与存在”为代表的后期思想中关于“时间—空间”、“时间—游戏—空间”和“瞬—间”的思想是试图倒过来把时间归结为空间。实际上,“时间—空间”成为后期海德格尔用以说明无论时间还是空间现象的原现象。为了说明何谓时间,必须说明何谓时间—空间。
而为了说明何谓时间—空间则必须理解海德格尔关于“之间”的思想。在其后期思想中,海德格尔所要力图说明的无非是:无论时间还是空间,其“原现象”都是“间”或者“之间”。“之间”,这个构成着的缘域,在前期海德格尔那里还可以用如下词语来道说:Ort(位置), Ortschaft(地方), Gegend(地带), Nähe(切近), Riss(裂缝), Fuge(接缝), Gefüge(组织接缝)。从这个“之间”的缘域出发,后期海德格尔把时间理解为时间—空间或时间—游戏—空间,或者像在“时间与存在”中所说的由过去、现在、未来和“到达”这四个维度的相互到达游戏所构成的“四维时间”。即使“瞬间”也不再被理解为一个无限短促的“现在点”,而是被理解为“瞬—间或瞬间—场域”。
“之间”,这在海德格尔创造的一系列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关键词中是用连字符来标示的。在“时间—游戏—空间”中前后都带连字符的“—游戏—”(-Spiel-)一词,指示了“时间—空间(Zeit-Raum)”中联系空间和时间的连字符的含义:把时间和空间用连字符连接起来,海德格尔要表达的含义不是黑格尔的“空间和时间”或者“空间是时间”意义上的空间和时间的辩证统一,也不是在爱因斯坦和明可夫斯基把时间归作空间之一维(时间是空间)意义上的时空连续统。海德格尔的“时间—空间”或者“时间—游戏—空间”,说的是:时间与空间,即时间与空间的相与游戏。这种时间—空间游戏既是对日常时空经验的现象学回溯,又是对天、地、神、人之纯一性空间的允诺和敞开。
(柯小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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