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度是德勒兹哲学中的重要概念,它在德勒兹的存在论、伦理学以及美学当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柏格森曾在意识层面为强度下过明确的定义。首先,他问,在心理现实之间是否存在数量性差异?比如,两种快乐之间是否有可比性?换言之,一种强烈的快乐是否从一种微小的快乐发展而来?答案是否定的。柏格森指出,如果我们曾认为一种快乐情绪比另一种在程度上要强,那是因为,我们混淆了情绪作为心理现实本身,以及处在这一情绪当中时身体所表达出来的张力,比如肌肉的紧张程度等。也就是说,无论是令人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或仅仅是令人莞尔一笑的快乐情绪,两者之间能够比较的是身体表象,但情绪本身,作为一种纯粹的、独一无二的质,是不可比较的。强度意味着以下几个方面:强度不可测量;强度代表着性质的绝对差异,每一种强度都是唯一的;既然强度是不重复的性质,那么强度的变化就意味着心理现实的持续流变,由此推导出绵延的特征。德勒兹部分同意柏格森,但认为后者将强度的定义限制在意识的性质之内是有局限的。德勒兹扩展了强度的定义,并将这一概念置于其存在论的核心位置。
在《差异与重复》“感知的非对称性综合”一章当中,德勒兹对强度进行了界说。他认为,我们无法从广延和性质的维度中去真正地理解事物及其本源,事物生成的秘密只能通过对强度的感知来触及。德勒兹说:“差异并不是事物的多样性。事物多样性是已经给定的,而已给定的事物是通过差异来被给予的……强度是差异的形式,是感知所发生的原因……”也就是说,每一种强度既是差异又处在差异化之中。德勒兹认为强度有三个特点。第一,强度总是在其内部“包含着一种不等式结构”,也就是说,就其本性是差异化的根源来说,强度总是处在一个从潜在过渡到现实的过程当中,潜在和现实永远是不相等的、非对称的关系。比方说,从种子过渡到果实,种子的内在强度作为潜在通过现实化的过程变为果实,但种子的强度不等于果实的强度,它生成为果实,强度发生了一种绝对性的变化。第二,强度“肯定差异”。强度通过肯定自身来肯定一切,它不做任何否定,即使是最卑微、弱小的力的存在。瀑布倾泻的壮观之力来自对坠落和纵深的肯定,而不是悬崖对于河流的否定。“一切事物都像鹰的翱翔:飞升、盘旋、下降。”飞翔不仅仅是对高的肯定,也是对最低处的肯定,否则这一运动不可能发生;一切强度都是如此,肯定一切运动以及相关联的存在,否则生成不可能发生。第三,强度是被“暗示的、包裹的、胚胎化的量”。强度并不内在于其他,而是包裹于自身,它像褶子一样,不停地折叠又打开。在这个意义之下,一方面,强度不能像广延一样被分割;另一方面,强度也可以被分割,但其本性会被彻底地改变。所以强度借肯定自身而存在,并处于永恒的流变之中。在德勒兹看来,强度的性格就是永恒轮回的性格,两者都是绝对的肯定,肯定差异、肯定流变、肯定偶然。强度,也是内在性生命的另一个名字,这种生命的伦理,德勒兹已在对斯宾诺莎的阐释中书写过。
德勒兹在《斯宾诺莎的实践哲学》一书中指出,在斯宾诺莎看来,存在的本质,就是力量的程度,强度的等级,“人的力量,就其可以通过它的现实本质得到说明而言,就是神或自然的无限力量的一部分”。每一个事物,都是由各种力的交织所构成,当一个事物遭遇另外一个事物,它们各自所秉持的力的关系必然发生变化。变化呈现出两种趋势,一种趋势使得事物自身的力更加充盈、强大,另一种趋势则使得事物自身的力遭到消耗、贬损。原因在于,事物要么遭遇了与它契合的存在样式,于是与这些存在的力量关系相连接;要么遭遇了与它相悖的存在样式,于是它们之间便产生出消解、毁灭对方的意志。正如我们与朋友、爱人和食物的遭遇,能够使我们在身体或精神上充满给养、生机勃发,因为我们内在的力的关系被强化了;而我们与敌人、仇人、毒物的遭遇,则消磨我们的精神、毁坏我们的健康,因为我们内在的力的关系被削弱了。当我们内在的力增强,我们就感到快乐,当我们内在的力减弱,我们则感到悲苦。在存在之力的作用机制之中,德勒兹特别强调了斯宾诺莎的conatus(努力)概念。Conatus这个概念的意思就是存在之力竭力保持其存在状态。如果存在没有conatus的作用,那么也就不会产生事物与事物遭遇时所激发出来的力的角逐了,力没有conatus,就是不具有维持自身的强度,那么它无论遭遇任何存在都会被吞噬。Conatus就是力的生命,它的本性就在于肯定自身、强化自身、认识自身,从而使得存在去寻找、挑选能够壮大自身力的强度的事物,建立更广阔、有益的力的关联。它的伦理学原则就是体验快乐、创造快乐,就是提升自身的强度。
德勒兹在其美学理论中亦强调强度的重要性。德勒兹不满于康德美学中“共感”所体现出来的意涵,即我们在审美活动中所体会到的愉悦,是理性的各个功能达到和谐状态时所带给我们的感受,我们把这种感受投射于自然或艺术之中。而德勒兹认为,感知发生在意义与认知之前。感知是去体验一种创造性的、瓦解事物表象的力量。在这样的意义之下,艺术作品不再是借助形象来进行表义的系统,而是一个充满了力与强度的平面,这种平面要求一种新的观众。在阿尔托的影响下,德勒兹重提“无器官身体”的概念,指出“这是一个强烈的、具有强度的身体”。“无器官”并不是指这个身体在生理学意义上缺少器官,而是说,器官并不在有机体秩序的统摄下运作。无器官身体不仅不缺乏器官,它还为自身创造器官,它是一个充满了力的平滑空间,强度在它身上划分出各个层面,而各个层面根据遇到的力的大小与强度而生成一种暂时的、临时的器官。德勒兹举例说,在我们观看绘画时,绘画的强度作用于我们的感知,从而“在我们身上到处都安上了眼睛……”感知,就是成为无器官身体,去遭遇另一种事物的强度。(www.xing528.com)
总之,在德勒兹这里,强度是一种贯穿于物质和精神的存在之力,处在永恒的连接、运动、生成之中。强度理论展开了一个力与力交织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笛卡尔意义上的精神/物质、主体/客体的对立被取消了;康德体系中声称要为自然界立法的纯粹理性失去了它的绝对权威;以悲苦情绪为主调的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被一种快乐的伦理学所否定。强度概念告诉我们,生命不需要任何超验事物的检验和认定,生命能够进行自我肯定,它的本性在于自由的创造。
(王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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