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追本溯源的话,奇异性(singularité)最初来自中世纪经院哲学家邓斯·司各脱的“此性”,德勒兹与加塔利、福柯、阿兰·巴迪欧和阿甘本等当代哲学家都非常重视这个概念,都赋予了其略有差异的内涵。这个词的用法还来自斯宾诺莎的实体、莱布尼兹的单子以及阿尔伯特·洛特曼的数学,与天体物理学家的用法也有些类似,后者将奇异性视作自然法则不起作用的极点,例如黑洞内部的强引力场等。
奇异性是德勒兹哲学极其重要的概念之一,来源于他对结构主义的批评与先验经验论。结构主义建立了普遍的范式、模式与形式,具有一般性与普遍性。在《差异与重复》、《如何辨识结构主义?》中,德勒兹指出结构是至少两个彼此联系而又相互区别的系列构成的关系系统,奇异性与象征要素、微分关系共存于结构之中,而系列之间的差异与重复则与奇异性密切相关。如果重复存在,那么重复就同时表达了一种反对一般之物的奇异性、一种反对特殊之物的普遍性、一种反对普通之物的特异之物、一种反对变异的瞬时性、一种反对恒常的永恒性。这种观念恰好表达奇异性的基本含义,“奇异性”在词源上来自形容词singulier, singulier是指单一的(相对于一般的)、个别的(相对于复数的)、独特的(相对于普遍的)、稀有的。如若说普遍性在逻辑上可应用于全体,那么特殊性则应用于部分,如若一般性应用于一些,那么奇异性则应用于一个,且只有一个。德勒兹支持奇异性与普遍性的对立,抛弃一般性与特殊性的对立。因而重复不是再现,也不具有一般性与同一性,被重复的是差异自身,由此奇异性肯定是某种具有差异自身的东西,正如差异自身为了不断地进行差异化而必定是奇异的一样。从重复的角度来看,奇异性的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一种重复,同时也强化了一种差异,因为奇异性始终是一种来自域外的差异性力量,不断地演绎着重复与差异的辩证法;从差异的角度看,一切奇异性都意味着偶然的游牧性分配,指向了一种浑然未分的混沌世界,因而正是奇异性连接了差异与重复,促使差异的重复与重复的差异成为可能。
当奇异性被引入《差异与重复》、《意义的逻辑》时,德勒兹批判了“思想的传统影像”与先验论,以奇异性悬置了一般性与普遍性,明确指出了奇异性的前个体的和非人称的特征。传统上或者将奇异性在个体和人称的层面加以把握,或者将奇异性置于未分化的深渊,德勒兹显然不能接受这样一种二择一的困境,他指出匿名的、游牧的、非人称的、前个体的奇异性充斥的世界敞开时,我们最终还是漫游在先验领域中。德勒兹认为尼采探索了一种前个体的、非人称的奇异性的世界,一个尼采称之为狄奥尼索斯的或强力意志的世界,充溢着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力量。游牧的奇异性既不拘禁于无限存在的固定主体性,也不拘禁于有限主体的常驻疆域。某种东西既不是个体的,也不是人称的,而是奇异的,它完全不是未被分化的深渊,而是由一种奇异性跳跃至另一种奇异性,投掷着充满偶然性的骰子。奇异性意味着一种原初的状态,自由自在,无所拘束,不可再现,难以定位,不可思考,难以界定,因而一切个体性尚未产生,或者说奇异性是前个体化的条件。西蒙栋严格区分了奇异性与个体性,他指出前个体性的存在条件是奇异的而非个体的,是差异、奇异性、歧异化。因而奇异性是前个体的、非人称的,是一切事物得以形成的原初状态,蕴含着个体性得以现实化的潜在能量,而一般性、同一性也不过是奇异性的衍生物而已。
在德勒兹的哲学中,奇异性隐含着一种“结构—事件—意义”的三元体,来自他基于斯多葛派、莱布尼兹、西蒙栋和怀特海探索的事件哲学,在某种意义上,奇异性是思考得以可能的事件,呈现出事件哲学的双向运动。事件一方面是自我实现与自我完善的运动,另一方面也蕴含着未能实现的潜在可能性。事件与奇异性的这种关系充分体现了西方哲学上的两种逻辑——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与斯多葛派的事件逻辑——之间的差异。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表达了谓词之于主词的内在性,呈现出一种严密性的形式逻辑,而斯多葛派的三段论则表达了事件之间的关系,体现了一种悖论性的事件逻辑。德勒兹则将形式归于事件之下,将作为差异本身的奇异性重复的事件性与事件的被实现的形式连接起来,由此连接了西蒙栋基于反亚里士多德的个体化事件的奇异性与洛特曼在数学意义上的奇异性。在事件的层面上,西蒙栋的奇异性就是信息的事件;在形式的层面上,数学的奇异性传递了变化运动的曲线。在西蒙栋的逻辑下,奇异性被德勒兹解释为一种基于形式的事件,最终将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归摄到斯多葛派的事件逻辑之下。在《褶子》中,德勒兹通过莱布尼兹的单子概念阐述了奇异性如何与密集的事件联系起来,指出奇异性是单子的清楚表达的领域。单子的奇异性就是各种使单子变得独特而又普通的事件,事件则成为奇异性彼此从属与相互延展的空间。整个世界可以通过微知觉的方式被感知,又可以通过宏观知觉的方式被感知,奇异性容许主体能够以极微小的、无限的方式感知世界,我们可以聆听一场音乐会,也可以聆听自然界的天籁之音,我们还可以感知一个微笑、一个姿势、一个蹙眉,甚至感知伴随着音乐律动的“灰尘之舞”。德勒兹注意到伟大作家都拥有知觉的奇特条件,奇异性使他们能够将审美感知物转变成丰富的想象与无限的幻觉,使他们能够通过微知觉将整个世界变成一种充满差异与奇异性的风格,使日常语言变得陌生化,从而构建了令作者与读者产生共鸣的奇异世界。(www.xing528.com)
从斯多葛派的“什么是事件?”到莱布尼茨的“世界如何成为事件?”再到怀特海的“什么使一切成为事件?”,德勒兹构建了事件哲学的演变谱系,演绎了事件与奇异性的内在关系。对于德勒兹而言,事件之所以是事件,就是因为事件与奇异性一样是无人称的,不属于你或我,也不属于任何人,事件永远不会指向某个人,而是指向某个人物,或者某个概念性人物,而且始终处于无人称的状态。德勒兹多次引用布朗肖关于死亡的著名论述——“‘人们’(on)死亡,‘人们’不停地死亡”,往往将死亡视作“事件的事件”。在法语中,on是一个非限定性的第三人称代词,但又不同于单数的、阳性的或中性的第三人称代词il。on几乎可以代指所有人称(你、我、他/她/它、你们、我们、他们/她们/它们……),是一个最不确定但又最一般化的人称代词,不会指向任何人或任何个人,但on永远指向最纯粹的事件性,建构了一个奇异性的世界。正如德勒兹所指出的,无人称的个体化与前个体的奇异性的世界就是人们(ON)或他们/它们(ils)的世界,是一个不可能化约为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的世界,反而是一个产生相遇与共鸣的狄奥尼索斯式的世界。及至《什么是哲学?》与《内在性,单一生命》,德勒兹指出事件具有世界时刻与任意空间所界定的时空条件,奇异性就存在于世界时刻之中,而且置身于任意空间之中,最终促使前个体性的和无人称的奇异性进行言说,一切皆是奇异的,这已然成为德勒兹哲学的核心任务之一。
(董树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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